侍衛們如碰到燒紅的烙鐵,立刻全都撒開了手,她頭上捱了重重一擊,半邊臉全是火辣辣的,左眼也腫得睜不開來,模糊的視線裡看見自己衣上全是斑斑點點的血跡,才知道手背讓簪尖劃了極深長一道傷口,血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一顆心卻狂噪得無法安寧。殺了他!怎麼才能殺了他!哪怕粉身碎骨,如何才能殺了他?!
他竟向她張開雙臂,像是想將她擁入懷中,豫親王搶上來想要阻攔,他反手竟將豫親王推了個趔趄。另一隻手執意的伸向她,她抓住他的手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深深咬了下去。他身形微頓,卻依舊強行將她攬入懷中。隔着數層衣裳,口腔中終於漫起血味的腥甜,他紋絲不動,只是用另一隻手緊緊摟住她,她幾乎要咬下他的一塊肉來。強烈的恨意使全身的力氣幾乎都在這一咬中使盡,她胡亂撕扯着他胸口的衣襟,更深更狠的咬下去。豫親王又叫了聲“皇上。”他紋絲不動,孤寂冷冽的面容終於令豫親王欲語又止,過了良久,垂手慢慢退後。內官與侍衛簇擁在遠處,不敢再上前半步,雨絲銀亮,漸漸濡溼他的衣裳,明黃金線的龍紋,無聲浸潤成灰褚的顏色,溼衣貼在身上漸漸發冷,可是一顆心在胸腔裡,博動得牽起肋下隱隱作痛。
他長長吁了口氣,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忽然有淚,極大的一顆,從眼角慢慢的沁出來,“嗒”一聲砸落,血水混着湖水雨水,一點一滴的往下淌着。她終於崩潰,精疲力竭的鬆開牙關。明黃龍紋的衣袖上迅速浸出新月形的血痕,他卻緊緊的抱住了她,語氣溫存得如同耳語:“我在這裡。”
她的頭被他緊緊的貼在自己胸口,她聽得到他心跳的聲音,他的氣息陌生而熟悉,夾雜着清鬱的雨水與瑞腦香甘苦的氣息,她突然覺得心中一鬆,整個人前所未有的鬆懈下來,他的臂懷溫暖而堅固,彷彿能抵擋住一切,只是緊緊的摟住她。他整個人本來如鐵如石,目光卻漸漸融軟,如同鋒利的冰刃,漸漸爲雪水所蝕。
沒想到竟有這一日,豫親王在心底暗暗喟嘆,這就是冤孽。他心中愁慮頓生,退至艙前的卷檐之下,隔着半開的艙窗,只見睿親王伏在案上,半杯殘酒淋漓,濡溼大半衣袖,已經醉倒了。
如霜病了許久,也許是七八日,也許是十餘日,每日昏昏沉沉,發着高燒,偶然醒來,總是驚悚胡囈。三四個御醫輪換着診脈,大碗大碗的苦藥喝下去,總不見效。後來皇帝命人飛馬回京,召來太醫院的院正濟春榮,慢慢調養起來,纔算漸漸有了起色。
等她能下牀的時候,已經是四月裡了,春光漸老,連窗外的杏樹也已綠葉成蔭。後宮主事的華妃特遣來伏侍她的宮女殊兒,慢慢攙了她在妝臺前坐下,含笑道:“我替姑娘梳一梳頭吧。”她並不答話,殊兒拿了犀角梳子,慢慢替她梳着一頭青絲。因病中吃藥,頭髮每日都掉落不少,此時一梳,更是掉得厲害。殊兒不動聲色,一隻手慢慢梳着,另一隻手輕輕按着頭髮,動作極快,已經將落髮輕巧揉入袖中,不讓她看見。
鏡中的人瘦得掉了形,彷彿一朵風乾的花,脆弱得輕輕碰觸就會粉身碎骨。雖然瘦下來,奇異般的不見憔悴,皮膚反倒顯出隱隱的青玉色,面孔上洇出的病態潮紅,倒像是盛妝胭脂的紅暈,映在銅鏡裡的一雙眼睛,本應是黑漆點就,時日久了漆光盡黯,僅餘了一點灰淡的光澤。在層層疊疊的錦衣裹簇下,彷彿只是個毫無生氣的偶人。殊兒替她鬆鬆挽了個髻,從首飾盒裡挑了枝翡翠步搖,長長的細密瓔珞在指尖錚瑢作響,方在鬢前比了一比,她已經搖一搖頭,殊兒只得放下。
如霜自顧自起身,長長的裙裾無聲曳過平滑如鏡的地面,許久沒有走路,腳步有些虛浮,但她走得極穩。此後的路途艱險,她雖走得慢,可是一定要走得穩。陽光從窗櫺透進來,細密的一束一束,每束裡頭無數細小的金塵,打着旋轉着圈。窗扇上鏤雕着梅花鹿與仙鶴,團團祥雲瑞草繞纏,細密的雕邊上塗着金泥,富貴華麗,極好的口採“六和同春”。她微微抿一抿嘴角,終於開口:“我不在這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