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伎舞罷,重又添酒。達爾汗王微微有些頭暈,怕是有幾分薄醺了。杯中之酒稱爲“梨花白”,色如梨花,初飲如蜜,後勁濃醇,不知不覺就會上頭。達爾汗王喝慣了關外乾脆爽辣的青稞酒,不想這樣淡甜的蜜水,也會醉人。此時微眯着雙眼望去,舞伎的薄綃紗裾,如同流光的綺豔湖水,四處輕漾起華美的波榖。上苑華麗精美的無數樓臺,點綴在青山碧水之間,歌吹管絃之聲飄蕩在迷離的春雨綿綿裡,彷彿能抽走人全部的力氣。
這樣的山水,怨不得會使人萎靡不振。達爾汗王想道,那位坐在西首席上的睿親王,一幅懶漫疏散的樣子,彷彿於世間萬物皆沒有半分興致。天朝上國的親王,起居富貴,沒有半分豪強男兒之氣,不由令一生飛沙走石,長於馬背的達爾汗王大起輕慢之意。倒是那位豫親王年紀雖輕,待人接物氣度高華,令人不敢小覷。
御舟漸近橋洞,垂虹橋下跪着數名內官,並十數名女子,一色嫋嫋婷婷的鵝黃揉綠,十分醒目。皇帝見着,隨口問了身後侍立的司禮監太監趙有智,才知道原是選出來賜給達爾汗王的那十二名宮女,前去明月洲領受賜宴,不想遇上御舟。皇帝並未在意,御舟已經緩緩滑出橋洞,向玉清湖深處駛去。
橋畔的司禮監低聲招呼衆人起身,如霜輕輕咬一咬牙,便是這一刻了。此生的成敗,皆在此一舉。
如果不願卑微的死去,那麼,就讓她轟轟烈烈的活着。
衆人還未直起身來,她已經霍然起立,越過橋欄,未待衆人驚呼出口,已經飛身投入湖中。只聽一聲“撲”得一聲,冰冷的碧綠湖水從四面八方涌上來,就像一匹碩大的綠綢子迅速的裹上來,裹得緊緊不能透氣。衆人尖叫譁然,都成了隱約可聞的一點遙迢的聲響。暗綠的水光在頭頂極遠處,水直往口中鼻中灌進,窒息的感覺再次涌入四肢百骸。頭頂的光亮漸漸深重,綠的光越來越少,黑暗壓上來,她的意識漸漸模糊。
就像是那天,冰冷的素絹已經勒住她的喉頭,無法呼吸,意識漸漸離去,卻能聽見最後雜沓的步聲。
她一定能夠得償所願。
彷彿過了許久許久之後,胸口突如其來一陣壓痛,痛得入骨,她本能的想要張口呼痛,卻嗆出第一口水來,她劇烈的咳嗽,嗆出更多的水,有人低聲道:“好了,沒事了。”她咳得連眼睛都睜不開,全身劇烈的顫抖着,一口口將水吐出來,有人拿衣袖胡亂的替她拭着臉,她這才睜開雙眼,原來已經身處在御舟甲板之上,身側圍着數人,全身皆是溼淋淋的,瞧那裝束都是侍衛。爲首的侍衛見她神智漸漸清醒,鬆了口氣,使個眼色,數人皆躬身垂手退開,明黃的一角錦袍終於從侍衛身後顯露出來,慢慢近前,最後停在離她不過咫尺。巨大的輅傘隨他移至,遮住了頭頂綿綿的雨絲,她看得清他明黃靴尖上的細密米珠,攢成萬壽無疆的花樣,離她這樣近,她衣上淌下的湖水漸漸浸潤他的靴底。她止不住的咳着,全身顫抖得幾乎無法呼吸,冰冷的溼發粘膩在她的臉上,薄薄的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她幾乎已經再也無半分力氣,只蜷伏在那裡一徑喘息。
有手伸來,明黃緙金九龍紋,袖口繁麗的金線堆刺,手指卻幾乎沒有什麼溫度,擡起了她的下頷,她緩緩擡起頭來,終於望見一雙似曾相識的深遂眼眸,幾乎在看清她容顏的那一剎那,那眸中突然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彷彿是錯愕,又彷彿是驚詫,那目光像利刃一樣刺痛了她,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脈搏的跳動,突突如同泉源,將更多的熱血涌入胸際,他!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竟然就是他!電光火石間,突如其來的天崩地裂,她幾乎無法睜着雙眸,而耳畔隱約只有母親淒厲的尖叫:“霜兒!”
滿門的血仇,那樣多的血,漫天漫地的涌來,視線中只有一片血海似的殷紅,父親、母親、兄長、姊妹……那樣多的人,那樣多的血……慕氏滿門百餘條性命,漫天漫地的血,一直涌過來,涌上來……她猝然拔下發間銀簪,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向他撲去。豫親王大喝一聲:“護駕!”一個箭步已經搶上來擋在皇帝面前,更多的侍衛紛紛搶上前來,無數的人涌上來,將她拖開去,她拼命掙扎,手中的銀簪亂揮亂刺,有侍衛劈手將她的銀簪奪了去,磨得極尖利的簪尖劃傷了她自己,她也不覺得痛。一滴滴的往下滴落,不知是雨水還是湖水,她如同最絕望的小獸,撕擄着觸手能及的一切。“唿”得疾風撲面,有人重重的給了她一掌,她站立不穩,整個人向後跌去,無數雙手按住她,更有人用腳踹過來,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塊腐脆的陳絹,幾乎可以聽見每根經緯斷裂的聲音。就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忽聽到一聲暴喝:“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