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深閨重重,除了父兄,她根本未曾多見過別的男子。如霜偶然會憶起幾位兄長,但他們常年隨着父親征戰在外,即便回到家來卸下鎧甲換了便裝,黝黑的臉龐上總有着風霜的痕跡,一雙眸子常常散發着鷹隼般銳利的光芒,令人不敢逼視。而睿親王的眼晴,總是散漫無神,彷彿這世上任何東西,都不能引起他的興致。
但她知道他要什麼,她知道了他的貌似頹靡底下其實暗藏着洶涌的野心。他是興宗最心愛的皇子,骨子裡流淌着虞氏皇家的殘酷嗜勢。他想利用她得到什麼,而她,籍此也將得到自己所想要的,這一場交易,她沒有吃虧。
她蜷在牀上一動不動,自從家破人亡之後,她一直都是這樣的睡姿,彷彿一隻惶迷於密林的小獸,再也無法安睡。她就那樣靜靜蜷伏在枕上,聽着窗外點滴的微聲,滴落在新展的蕉葉上。
那一日是雨天,雨從夜裡就點點滴滴,疏疏落落直到天明,衆人晨起梳妝時,司禮監已經派人來催促:“莫誤了時辰。”爲示禮遇藩王,成例本應是皇后賜宴此十二名宮女,慰勉數句,作餞行之禮。但當今皇帝還是皇四子毅親王之際,元妃周氏已病卒,皇帝即位後不過一年,視作副後的皇貴妃又難產而歿,所以中宮一直虛懸。因此這日由宮中位份最尊的華妃主持賜宴。如霜打迭起精神,同衆人一同梳洗過了,換了新衣,皆是針工局精製的時新春衫,一色的鵝黃衫子蔥綠百合裙。十二人亭亭玉立,更顯姿態嫋娜,容貌美麗,當下由司禮監太監率了,去領受賜宴。
賜宴之處在明月洲,明月洲其實是湖中一座小島,凌跨湖面有一座垂虹橋,紅欄弓洞,如長虹臥波,衆人方從橋上迤邐而下,忽然聽見遙遙的擊掌聲。司禮監太監忙低喝一聲,她們皆是受過禮教的,立時順着石階恭敬跪下,如霜眼角餘光微瞥,只見湖中盪漾着一艘極大的畫舫,四周還有十餘小舟簇擁相隨,舫中隱約飄出絲竹之聲。如霜見到船首作龍紋,船頭簇擁着輅傘冠蓋,在濛濛細雨中隱約可見,已知是御舟,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硬生生要從胸口迸發開來,全身的血都涌入腦中,她狠命咬住自己的嘴脣,才能壓抑住心底那種狂亂的衝動。
因天朝地勢,西高東低,境內倒有大半州郡瀕海,皆多河澤湖泊,國人長擅治舟。舟上構建數層,玲瓏如樓,號稱“樓船”,制舟之技良聞諸國。這御舟自然極爲寬敞明亮,寶頂華檐,飛牙斗拱,如同一座水上樓臺。飄蕩湖中,絲絃歌舞藉着水音更顯飄渺悠揚,眺望兩岸楊柳垂碧,夾雜無數的灼灼桃花,不遠處輕籠在煙雨裡層疊樓臺,在濛濛細雨間便如一卷最完美的畫軸。
真是一片大好的湖山。
睿親王輕抿一口杯中略溫的酒,漫不經心的目光似是無意,掠向御座之上的帝王。九龍盤金朱漆御座,每一片金色的龍鱗都宛若鮮活,皇帝端坐其上,貌是在傾聽豫親王與達爾汗王說笑,嘴角恍惚是微微揚起,雖似笑意,總覺得隔了一層,虛浮得如同並不真切。皇帝素來寡笑少歡,大約因爲興宗皇帝在世的時候,並不甚喜這位皇子,而他的母妃鍾氏,又偏愛小兒子皇十一子敬親王定泳,所以自幼在雙親的漠視中長大,養成皇帝這種淡然涼薄的天性。
這皇位本不該是他的。興宗皇帝沖齡即位,在位四十餘載,所育皇子成人的共有十二人。睿親王定湛是興宗的皇六子,乃是貴妃冒氏所出。冒貴妃出身寒微,卻深得興宗寵幸,生下定湛不久,便冊封皇貴妃。子憑母貴,定湛又生得極爲聰穎,興宗不免有意想立他爲太子。內閣丞輔們卻稟承祖制,力主立皇后所出的嫡長子定沂爲太子。定沂才資平庸,興宗素來不甚看重這個兒子,於是帝相僵持,內閣羣臣以辭職要脅,罷朝達數日之久,興宗終於被迫讓步。立定沂爲太子,將愛子定湛封敕睿王。彼時睿親王纔不過九歲,是本朝四百餘年來,破天荒地未成年分府即封王的皇子。
興宗崩後,太子定沂柩前即位,是爲穆宗皇帝。穆宗十八歲方被冊立爲太子,興宗調教極爲嚴厲,定沂平常在皇父面前,連路都不敢走錯半步,十數年來實在被拘得緊了。即位後頓時如飛鳥脫樊籠,肆意妄爲。寵信內官,沉緬荒淫,在國喪熱孝中即廣選美女充陳後宮,信了道士的話吃“回春丸”,結果登基四個月之後,還未及等到第二年改元,便在天佑四十二年十月的丙子日,半夜暴薨在正清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