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永升是福建船政學堂畢業,江南水師學堂成立之後,奉命前往江南水師學堂執教。
高廣徵和杜錫圭都是林永升帶過的學生,雖然林永升因爲在北洋海軍任職的原因,執教過程斷斷續續,可對於新生的江南水師學堂來說,這已經對培養中國年輕一代的海軍人才有了極大的幫助。
林永升之所以深得學生擁戴,是因爲他執教時的規格完全是按照正規海軍的標準,不遺餘力傳授自己的經驗和知識。對待未來的中國海軍將才,很多海軍教官都是毫無保留的傾囊相授,林永升便是其中之一。
尤其是在林永升犧牲之後,昔日的學生承受着國恥和喪師之痛的雙重情愫,那種沉重的感情不是外人所能體會。
高廣徵嘆了一口氣,情緒受到杜錫圭的感染,伸出一隻手捂住了額頭,傷心的搖了搖頭。
“林大人上陣之前,特意給我發了一份電報,他說這瓶酒等他凱旋之日再拿給他。沒想到這份電報竟然……竟然成了林大人的絕筆。而這瓶酒我一直留着,我告訴自己,它是林大人的遺物,林大人用殉國的方式把酒送給了我,就是爲了時時刻刻提醒我爲他報仇!”杜錫圭好不容易調整好情緒,可是說到這裡時再次哽咽了起來。
高廣徵和杜錫圭的副官、幫帶大副三人,都露出了極爲傷感的表情。
“來,咱們兄弟先乾一杯。”杜錫圭艱難的說着,端起了酒杯。
四個人的酒杯撞在了一起,衆人仰頭一飲而盡。
“蔚然兄勿怪,今日這瓶酒只能喝一半,還有一半我留着兌現承諾那日開懷痛飲。”杜錫圭苦笑的說道。
“弟瞭然。說起當年在山東實習,我只十九歲,學長你是正直弱冠。轉眼間八年過去,你我在當今海軍艦長的任上依然算是十分年輕的晚輩。甲午一戰,我中國海軍一蹶不振,多少前輩犧牲於海疆,致使我輩倉促上任。坐上現在這個位置,我一點都不覺得可喜,反倒深感可悲。”高廣徵十分無奈的說道。
“蔚然所言極是。你我本是同根生,今天竟然矛頭所指,何其可悲何其可笑。我輩身懷振興中國海軍的重任和夢想,本應該齊心協力壯大中華海防力量,槍口一致指向外侮纔對。無奈地域之分卻成了敵我之分,同袍相殘只會讓外人嘲笑,更遑論同室操戈消磨實力,我大中華海軍何日纔有振興的希望?”杜錫圭激憤的說道。
一旁的副官接過酒瓶,再次給衆人滿了上。
杜錫圭抓起酒杯,大喝了一聲:“幹了。”
衆人飲下第二杯酒。
高廣徵放下酒杯,舒坦的籲出一口氣,說道:“學長,弟這次率艦隊前來,誠實的沒打算與學長開戰。正如學長所說,你我本是肩負振興中國海軍的理想,豈有同室操戈自相殘殺的道理?實不相瞞,弟此次出發之前,吳紹霆吳都督也親自囑咐過,你我食君之祿必當以身作則,然而若能保存同袍之誼和平解決此事,實爲上善之舉。”
杜錫圭臉色漸漸變的凝重起來,他近乎嚴肅的說道:“蔚然,當初爲了推翻迂腐的滿清政權,我一百個心、一千個心支持革命,哪怕搭上我這條命也在所不惜。可是如今韃子的政權已經倒了,共和民國業已成立,還要革命?革哪門子的命?不是兄弟我說話不好聽,南方所謂的革命黨無非是想自己爭權奪利,唯恐這天下不亂。”
高廣徵聽到這裡,皺緊了眉頭說道:“學長,難道你認爲袁世凱是一個稱職的大總統?他的所作所爲,都是在把中華民國帶上獨裁專橫的國家,所謂的民主、所謂的共和、所謂的人民國家,這些已經遭到了踐踏。革命尚未成功,所以我們纔要繼續革命。”
杜錫圭激動的說道:“老弟,你我都是學習過西方知識的人,哪一個民主的國家不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縱然袁大總統現在的所作所爲不如人意,可是中華民國是中國五千年未有過的新生政權,如今非常時期當行非常之事,等國泰民安之時,自然纔會有你所說的民主。有什麼事比內戰更可怕?有什麼比手足相殘更讓人心寒?”
“這麼說,學長你是鐵定要對付我們廣東了?”
“如果我要打,今天會請你到這裡來喝酒?我福建水師雖然不及廣東水師,但中華民國的海軍何止福建一處,真的要動起手來,那就是中華民國全部海軍對付你們廣東一處。你希望看到這一幕嗎?”
“學長,國家的進步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袁世凱欺世盜名,充當洋人的走狗,國家在他手裡遲早會步滿清的後塵。雖然現在看來,北京政府是爲法統,北洋軍也聲勢浩大。可是再強的軍隊也需要信仰的支撐。看看北洋軍如狼似虎,實際上他們一無所有,他們只是一羣幫助袁世凱施行專橫霸權的強盜,國家絕不能交給像這樣的人來負責。他們負不起責任的!”
杜錫圭沒有再去接高廣徵的話,他用一種詫異的目光看着高廣徵,萬萬沒料到宗教似的革命思想荼毒到如此地步!
高廣徵說完了剛纔那番話,他看得出來杜錫圭根本不爲所動,也知道自己的思想與杜錫圭出入太大。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他抓起了酒杯,恢復平靜的語氣說道:“學長,你我立場已經根深蒂固,慶幸的是同窗之誼還在,弟敬學長一杯。”
說完,高廣徵先乾爲敬。
杜錫圭慢慢的抓起了酒杯,喝光了裡面的酒。他正經的問了道:“蔚然,你相信吳紹霆能取代袁大總統治理這個國家嗎?”
高廣徵淡然一笑,說道:“說到這個問題,我還真拿不準。不過我相信一句話,就算這一仗我們廣東讓北洋打敗了,也能給袁世凱一個沉重的教訓,讓他知道革命不會因爲他的強權而終止。如果袁世凱一意孤行,我相信就算一個吳都督倒下了,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杜錫圭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表情很失望,說道:“這次請你喝酒,原本是希望讓你知道我們都是中國海軍,我甚至還奢望說服你棄暗投明。可惜聽了你的話,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了。不過也罷,你喝過這瓶酒,也算是見解答應了林教官,我們一定要完成中國海軍振興的大業。”
高廣徵感動的說道:“學長放心,振興中國海軍是我心中最高的理想,沒有什麼事能取代這個信念。”
杜錫圭接着說道:“有你這句話就好。我這次來廣東只是軍命難違,不過我不打算跟你打,你知道的,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高廣徵苦澀的笑了笑,說道:“我也沒打算跟學長你開戰。‘鏡清’號的炮口沒有拆封,我‘楚泰’號的炮口也沒對準這邊。任憑陸上的部隊廝殺,中國海軍不打中國海軍,這是我的底線。”
杜錫圭喃喃的重複了高廣徵的話:“中國海軍不打中國海軍……”
他從副官手裡拿過酒瓶,再次爲高廣徵斟滿,兩人又一次一飲而盡。
酒杯捏在手裡,他臉色十分爲難的說道:“蔚然,我要提醒你,就算這次你我不打,如果廣東的戰爭不能結束,我不敢保證下一次坐鎮‘鏡清’號的艦長會遵守同袍之誼。今晚十一點,我會下令向汕頭海灘開炮,一個基數,之後就會下令返回。今日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也不知下一次見面還能否請你喝酒。”
說完這番話,他再一次忍不住紅潤了眼睛,沉悶的連續嘆息好幾聲。
這一刻,在場的幾個男人都深深體會到一種身不由己的傷感。中國海軍夾在軍閥混戰的局勢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多少年輕的海軍將領們心懷一雪甲午前恥的夢想,可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實現?
酒席散去,杜錫圭送高廣徵離艦。
高廣徵喝了幾杯高粱酒,身心皆是火熱。他站在“鏡清”號的甲板上,福建水師的海軍官兵們都用一種迷茫又深沉的目光看着自己,一時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衝動。
他肅然立正,端正的戴好自己的軍帽,十分標準又莊重的向“鏡清”號官兵敬了一禮。
杜錫圭帶領全艦官兵整齊劃一的回敬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