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渲耐心等待着梁啓超開出的條件,當然他聽到梁啓超這樣的口氣,已經知道進步黨人肯定要獅子大開口。要讓廣東完完全全、實打實的歸附中央政府,這種條件別說吳紹霆不會答應,自己也絕不會代替吳紹霆答應。
“我們的意思就是,廣東不僅要取消獨立,歸附中央政府領導,承認大總統的法統地位,而且還要將全省稅政交付中央政府財政部監管,同時還要取消革命粵軍的番號,改爲編制。相信這樣的條件大總統一定會答應,而吳都督也能保全自己在廣東的地位。”梁啓超不疾不徐的列出了條件。
“卓如你的意思究竟是讓中央政府財政部監管,還是直接將廣東的稅政納入中央財政部?”岑春渲警惕的詢問道。
“廣東省自然是要上繳全部稅收,而廣東軍政府的開支維繫由中央政府直接劃撥。廣東是中華民國一部分,國家稅收原本就應該統一一致,這件事想必岑先生應該理解。吳都督首開地方政府真正歸附中央政府的先例,若能做到財政一統,必然是促進國走上統一的大功臣,這也能表現廣東對停戰議和的誠心了。”梁啓超充滿期望的說道,語氣十分誠懇。
岑春渲當然相信梁啓超說出這番話是源自真心,可是梁啓超未免也太理想化了。如今不說南方軍閥,就算屬於北洋政府的安徽、江蘇、山東、陝西等省,無一不是自給自足,從來沒說過將省內稅政全部上繳給中央,再由中央下撥。這不僅僅是一件極其麻煩的事情,更重要的還是直接把全省的命運交給北京政府。萬一北京政府有什麼貪污、剋扣挪用,沒有資金下撥到省一級,那省政府豈不是立刻要崩潰?
就算西方民主國家在稅政上也分國家稅務和地方稅務,哪裡有一棍子打死的道理?當然,他知道進步黨目前在中央政府唯一掌握的實權就是財政,因此這些理想的黨政分子恨不得把全國各省的稅收全部收歸己用,以此壯大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他沒有急着表態,故作沉思之後,向在座各位問了道:“老頭子我尚且有一些疑惑之處,縱然我答應了貴黨的所有條件,可是貴黨用什麼方法撮合這次停戰呢?”
這時,熊希齡呵呵的笑了道:“雲公若是真能答應這些條件,我們自然會聯名向大總統提議停戰的事宜,以我等進步黨今時今日在中央政府的地位,再加上廣東方面的誠意,提議必定十拿九穩。”
岑春渲慢條斯理的問道:“若老頭子理解不錯,是我現在跟貴黨談定條件,貴黨再去與大總統磋商定論,是否?”
熊希齡不禁尷尬起來,他已經猜出了岑春渲的潛臺詞,如果歸根結底是要去跟大總統磋商,何必還要經過進步黨這一環節?進步黨無非就是要在這件事當中插一腳,一方面體現進步黨的作爲,另外一方面也能叢中謀取自己的利益。
梁啓超接過話來說道:“岑先生,你與大總統談只是本意,並不能代表中央政府的態度,到時候大總統開出的條件未必會比我們現在更實在。相反,若是我們進步黨叢中翰旋,這是體現了中央政府對待廣東戰爭的態度,在理據和氣勢上更能說服大總統。”
岑春渲微笑着點了點頭,說道:“卓如所言不假。但是卓如有沒有考慮過,財政關係一聲政權的命脈,如果把財政都交出去了,那跟讓北洋軍打下廣東又有什麼區別?”
梁啓超等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是一副爲難的表情,岑春渲的話雖然說得太過嚴重,可多多少少是有道理了。掌控了一省財政,正是掌握了一省軍政府的命脈,無論是軍隊、交通、重輕工業的發展,就連市井小販、學校文化都各個細末環節都有影響。一旦中央政府要針對廣東省,只要縮減撥款即可達成目的。
王印川嘆了一口氣,打破了沉默說道:“雲公,雖說如此,可畢竟吳都督能保全自己的地位,廣東都督和軍政府依然由他來統領,這總比一仗打下來什麼都沒有要強些。”
岑春渲哈哈笑道:“王議員,你這話讓我這個老頭子聽起來怎麼像是施捨給我們?照我說,既然老頭子能與貴黨走在一起,自然是有共同的利益,如果這件事談不攏,吳大都督跟北洋軍繼續血拼,到頭來大家都不好過。”
梁啓超嘆了一口氣,認真的說道:“岑先生,這些條件已經是我們深思熟慮之後才做定論,絕對沒有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意。政治合作講究雙方共贏,這一點我們還是知道的。一旦談定下來,吳大都督不僅能保全身份地位,同時也爲促進中華一統奠定做出貢獻,這是名利皆收的事情呀。”
岑春渲沉思片刻,他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交出廣東省稅政大權是絕對不可能,但是現在也沒必要急着向進步黨人攤牌,畢竟進步黨這個關係是要爭取,攤牌只會傷了和氣。他稍微調整了一下表情,然後說道:“這樣吧,這件事老頭子我還真沒料到,所以必須得請示廣東方面覈准。卓如,老頭子我是瞭解你的,也知道你們在這件事上的用心,不管結果如何,老頭子都先表示感謝。”
梁啓超自嘲的笑道:“岑先生太客氣了,我們進步黨所作所爲,也都是爲了國家好。”
熊希齡也說道:“岑先生能明白我們的誠心那是最好不過了。”
岑春渲微微點了點頭,正準備起身告辭。
不過在這個時候,梁啓超似乎有所感想,忽然又語重心長的說了道:“不過話說回來,岑先生或許還沒有真正明白我們的心意。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更希望岑先生您的立場。”
岑春渲不禁有些奇怪,問道:“我的立場?”
梁啓超深深的點了點頭,極爲鄭重的說道:“就想先生曾經支持先師進行維新運動一樣,如今的中國四分五裂,袁大總統是唯一有能力完成天下一統的人物。先生何必要去廣東謀求發展,真正需要先生的可是這個國家呀。”
岑春渲臉色陷入了沉思,他並不是在考慮梁啓超的話,而是在設想倘使坐在大總統位置上的不是袁世凱,自己會不會選擇在北方一展拳腳?他與袁世凱的芥蒂已經不能用利益來衡量,“南岑北袁”這個稱號已經很明顯定義了他們兩個人的角色,正如同水與火不能相容一樣,若是袁世凱在北方,他斷然會堅持在南方。
他對前清的感情可不是一般,儒家理學思想培養出來的人,忠君報國已經是刻入骨髓之中。他痛恨的不單單是袁世凱欺世盜名,更是因爲袁世凱背信棄義、篡朝竊國。之所以寧願跟着革命一派做事,一方面是他對南方的依戀,另外一方面也是爲了跟北方袁世凱作對,當然其中也有受到革命派的影響,改變了一些舊友的觀點。
聽了梁啓超的話,他現在只能無可奈何的笑道:“卓如的好意我心領了,有些事你是不會明白。老頭子先前已經說過,之所以從上海再次出山也是想爲這個國家做點事,而老頭子我在廣州所作所爲,正是如此。”
梁啓超與熊希齡對視了一眼,他們兩個人都有些驚訝,難道在岑春渲眼裡廣州軍政府已經足以代表這個國家了?
岑春渲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將溫熱的茶水一飲而盡,之後起身告辭。
梁啓超等人並沒有急着走,只是將岑春渲送到大門口,看着岑春渲上了馬車。之後,衆人又返回了客廳裡面。
熊希齡嘆了一口氣,皺着眉頭說道:“照我看,雲公藉口請示,實則根本不想接受我們這一項條件。唉,咱們也是誠心誠意,又不見得佔廣東的便宜。要不是這樣的話,大總統那邊豈能答應停戰?”
蒲殿俊說道:“照我看,岑先生或許會繞開我們,直接跟袁大總統談,如果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岑先生還能用其他條件說服大總統。”
熊希齡哼了一聲,冷冷的說道:“袁大總統.獨斷專行人人皆知,這停戰如果輕易就說服了,那袁大總統當初的決心豈不成了笑柄?”
蒲殿俊強調的說道:“我也是說運氣好的情況。誰知道袁大總統心裡想得什麼?今早懷仁堂侍從處不是有消息傳出來嗎?曹錕的南征軍和李純的江西軍雙雙謊報軍情,實際上在廣東戰場上進行的並不如意,萬一大總統權衡利弊,認爲繼續打下去不划算,選擇接受岑先生的條件,那咱們這些日子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
王印川贊同的說道:“說的對,岑先生這次北上是我們進步黨一首接應,如果沒有我們牽線搭橋,只怕岑先生要進新華門都難。現在可好,岑先生如果揹着我們直接跟大總統談,而大總統又碰巧答應了岑先生的條件,我們不僅出了力,反倒什麼都不討好。”
熊希齡深深的點了點頭,他說道:“這確實是一個問題,我們必須想一個辦法。”
這時,坐在角落的一人突然提議道:“要不,我們先去跟大總統那邊談一談,要是能說服大總統接受我們開出的條件才同意停戰,就算岑先生繞開我們去找大總統也無妨呀。”
蒲殿俊讚道:“這個主意好,袁大總統巴不得能讓廣東徹底歸附中央政府管轄,說不定還會在這個條件之上另外再加條件。”
一直沒有說話的梁啓超聽到衆人談到這裡,終於有些忍不住了。他十分嚴肅的說道:“若真要這麼做,豈不是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昨天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這次無論如何都是一場保全雙方利益的合作。損人利己,吾不爲。”
蒲殿俊說道:“卓如兄,你都說了要保全雙方利益,可萬一岑先生繞開我們,我們的利益從何談起?”
梁啓超堅定的說道:“現在說這些爲時過早,袁大總統未必願意跟岑先生直接交涉,張秘書長都說過袁大總統根本不喜歡跟岑先生見面,就算前天的會面那也只有形式上的一會而已。岑先生也想盡快辦妥此事,而跟我們合作是做好的選擇。”
衆人還要議論,熊希齡伸斷了所有人的話,他鄭重其事的說道:“大家都不要說了,今天就先到這裡。不管岑先生如何決定,我相信他事先都會跟我們打一聲招呼的,到時候再做決議也不遲。”
他說完這番話,下意識的看了一眼梁啓超,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深意。他並不是在幫梁啓超,只是在進步黨內梁啓超的地位是舉足輕重的意義,自己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賣一個人情。他自知坐在這裡的人都是政客,唯獨梁啓超是一個道德觀念極重的政客,不過真等到岑春渲損害進步黨利益時,他相信梁啓超還是會做出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