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沒人打掃過的廣場,垃圾很多。
她就那麼狼狽地倒在地上,灰塵弄髒了她的衣褲,球鞋鞋頭上的那層布都被粗糙的水泥地給磨礪出個洞來。
張澤川原本是能拉住她的,只是在伸出手的瞬間,想起薛彩寧的淚水和哭訴她被奪走的工作,他的手就收了回來,然後把合同書撕成兩半扔了下去。
何幼霖原本是想站起來的。
可當那合同的殘頁就那麼輕飄飄地落在她的手上,她就像是孫悟空遇見了五指山,徹底動彈不了。
這份不平等條約,一簽就三年。籤的時候,她還那麼討厭張澤川這個人,覺得三年太過漫長,前途太過渺茫,能不能做好聲優,超越薛彩寧都是未知數。
可轉眼間,一年過去。爆炸時,他的挺身相護。事業起步時,他的認真指導。甚至她和少慕爭執吵架時,他都那些陪你去捉姦,保證你下半輩子吃喝不愁的戲言,都一點一滴地改變了他們的關係。、
約束她的,早就不是這一紙合同,而是彼此間亦師亦友的微妙關係。
而現在,他卻用這一紙合同,斷絕了他們的關係。
舞臺上,那一雙黑色的手工製做的皮鞋高高在上,他冷冰冰的聲音從她頭上沉沉地壓來,“這個合同,甲方可以無條件,隨時提前解除。所以,我不用支付你任何違約金。”
不等她回覆,黑色皮鞋便消失在她的視線裡,走的那麼決然。
腳步聲都消失了很久,她依舊坐在原處,一動不動。
直到一陣風吹過來,卷跑了壓在她手背上的紙,她才猛然起身,追着紙跑,伸手去抓。
她像一個追逐夢想的旅人,抓着觸手可及卻總是失之交臂的機遇。
她明明都已經站在薛彩寧的那個高度上了,只要再努力,她一定可以像張澤川期望的那樣打敗她,超越她……
爲什麼,世上會有那麼作弄人的命運?
風吹多久,她就跑多久,用一種天荒地老的姿態。
直到風玩膩了,安靜下來,她才卑微地彎腰,撿起她的夢想。
手指觸及到紙上時,眼淚一滴滴地掉了下來,落在紙上,落在水泥地上,淚水根本控制不住。
她的聲音哽咽的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此時,電話聲響起。
她以爲是譚少慕催她回家吃飯,幾乎想也不想地接聽,然後嚎啕大哭起來,像個孩子一樣。
“何幼霖?”手機那頭不確定的聲音,傳過來。
何幼霖的哭聲,戛然而止。
完了,丟人丟到蕭一情那去了!
哭聲停止,蕭一情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又問,“你在做什麼?”
“……”
她不能說,她被炒魷魚了,然後哭的和失戀一樣慘痛。
“你在哪裡?”蕭一情問完,補充道,“別再裝死了。我有重要的話要說,關於電影工作的。”
何幼霖想到就是因爲這個工作,纔會有現在的局面,一時間對自己要不要接這電影也有了懷疑。也想和蕭一情好好談談,不由說出了地址。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總覺得在她報出遊樂園的地址時,蕭一情那邊呼吸好像有一瞬間的停止。然後,在下一秒鐘,他才冷冷地回道,“我馬上來。”
這個馬上,確實很馬上。
何幼霖不知道他是從哪裡開來的,也不知道開的車速是快是慢,總之,她只等了一刻鐘,蕭一情就出現了。
此時,天光很淡,日頭已經是趴在地平線上,隨時都要掉下去,看不見。
他一身穿的十分休閒,一條牛仔褲就這麼走到她的跟前。
荒廢的遊樂園裡,除了他們,沒有任何活物,除了風聲,他的腳步聲,便沒有其他動靜。
她看着他由遠及近的走來,第一次那麼認真的,別無旁物的看他。
他嘴脣很薄,眼睛是狹長的丹鳳眼,單眼皮,瓜子臉,下巴很尖。這樣的搭配,是傳說中最寡情的面相套餐。她很肯定,自己沒有見過這張臉,卻總覺得,他身上的氣息有些熟悉。
他在站在那裡,淡漠的眼神裡透着光,身後的背景是一座卡通蘑菇形狀的吊鞦韆。那麼平凡的畫面,她卻看得眼熟。看着看着,眼前的鞦韆彷彿開始旋轉起來,耳邊一片吵雜的歡呼聲。吵得她連頭都有些微微的疼痛。
好像……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
“你怎麼會來這裡?”蕭一情終於走到了她的身邊,察覺到她的異樣,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怎麼,頭疼?是不是響起了什麼?”
“我該想起什麼嗎?”何幼霖迷濛着眼睛,反覆盯着他的臉看,那麼陌生的五官,清晰地在她面前放大,而她再也找不到剛剛的熟悉感。
“我怎麼知道?”蕭一情笑了笑,“我是看你好像頭很痛的樣子,和在日本的時候差不多。”
他低頭,看見她手中的合同,上面千影公司的擡頭,讓他的面容上出現了一閃而過的僵凝。最後,遲疑道,“你之前,是和張澤川在這裡?”
何幼霖苦澀的點了點頭。
蕭一情的面色更爲古怪了些,“他……有說什麼?”
“他說,要和我解除僱傭關係。以後再不見面。”隨着她說出的話,捏着合同的手越發攥緊。紙,皺巴巴的蜷縮一團。
蕭一情的面色已從古怪,變成了詫異,“爲什麼?他不是……”
對上她疑惑的表情,他改口道,“他不是最器重你嗎?你之前還和我說,他是要把你打造成超越薛彩寧的新星。”
“因爲,他發現,我是他仇人的女兒。”何幼霖坐在鞦韆上,兩眼看着天空,面露落寞,“我或許,就不應該和她爭。只是一時的氣憤,意氣用事,卻沒有自知之明,把她徹底惹怒了。蕭一情,你說,你不希望由她那樣的人來演你心中的花秀恩。而我,卻卑微地藏起自己的身份。若你知道我的過去,或許,你也會改變你的立場,和張澤川一樣。”
蕭一情的眉頭皺的很深,似乎不太懂她在說些什麼。良久後,他才問道,“你不是不記得你小時候的事情嗎?爲什麼,要這麼說?”
何幼霖把目光投回他的臉上,這一瞬間,她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終於把壓在她心上的痛苦,迷茫盡數說了出來。
知道她腦中有淤血的人,只有他和譚少慕。
她沒辦法坦然地把如此不堪的過去,告訴譚少慕。唯有眼前的蕭一情,不親不疏的關係,纔是她最好的樹洞。
她斷斷續續地把薛彩寧,張澤川,與她的記憶一一說了出來,說到口乾舌燥。而蕭一情至始至終都是一個完美的聽衆,不打斷,不插話,靜默的傾聽。
“你是說,薛彩寧是張澤川的妹妹?”蕭一情淡漠的總結,即使面對這麼個驚天不倫戀的消息,都沒有絲毫的吃驚。
“嗯。”
“如何確定的?或許,有什麼誤會或是差錯呢?畢竟,過去那麼多年了。”
“她手上的銀鐲,還有親子鑑定。都千真萬確,假不了的。”
“未必。凡是姓薛的女人說出來的話,做出了的事情,都不能盡信。”
“是你對她成見太深。”何幼霖搖了搖頭。
她可不覺得,薛彩寧會在沒有確定的證據下,會認下這個兄妹關係。畢竟,薛彩寧是那麼深愛着張澤川。
蕭一情笑了笑,看着她,“就算她是張澤霖,你也未必就是賊人的女兒。再沒有找回自己的記憶之前,不要自怨自憐,更不用愧疚。我相信,你不是那種人。”
何幼霖看着他,不知道他爲什麼那麼篤定。可是,她看着他的眼神,就莫名地相信他說的話。在她一次次被薛彩寧和張澤川的言語攻擊下,傷痕累累的心得到了修復。
“我也希望不是。可是我怕,希望越大,以後面對真相越殘酷,就越會失望。我若真對不起薛彩寧,現在還搶她工作……我好像真的很壞!”
蕭一情不置可否,只誠懇建議道,“就算她說的是真的,你也不用放棄這個《花顏》的工作。他們解僱了你,就是對你的懲罰。你沒資格退讓。孔融讓梨,那是因爲孔融佔據了優勢地位,纔有的風度。而你,只能要抓住這個機會。這是你第一部配音女主的電影,是成是敗,關係到你未來的發展。除了千影,你還會有更廣闊的選擇。你應該慶幸,薛彩寧那個蠢女人居然想的是炒你魷魚,而不是讓張澤川把你雪藏幾年。”
何幼霖看着這麼理智,善於分析利弊的男人,彷彿又看見了譚少慕的影子。想到這裡,她又想起了譚少慕的警告,說他接近是她居心不良。
直,腸子的她,忍不住問道,“你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蕭一情有些微楞,倏然道,“我對你很好嗎?只是互惠互利罷了。我說過,《花顏》對我意義不凡。”
何幼霖想了想,好像也確實是這麼回事。除了工作,除了上次爲了顧言熙而接近她,他私底下,還真的沒有和她接觸過,或者對她有過特別的照顧。
她是被譚少慕給洗,腦了吧?
當初,譚少慕還覺得張澤川接近她別有用心,警告她除了工作以外,不許私下接觸。
結果,真相竟然是她和他媽有那麼幾分相像,才沾了光。
這麼一想,何幼霖再看蕭一情的目光少了戒備,多了幾分親切。
“走吧。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你男人要急了。”蕭一情催促道。
何幼霖看着他率先離開的背影,十分感動。
在這樣一個被拋棄的無助時刻,蕭一情的出現,和他說出的那些話,對她的安慰無疑是巨大的。
突然,她想起什麼,連忙追了上去,“喂,你說你找我有重要的事情。還沒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