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輛無人驅使的馬車在夜黑中駛來,馬蹄踏在凍土上,雖不如青石板般清脆,但卻有着一種異樣的沉穩。
後一匹馬的繮繩栓在前面的車廂尾部,兩車車廂頂上各懸這一盞引路的風燈,風燈此刻正有氣無力地左右搖晃,馬蹄聲輕緩而悠揚。
馬車漸漸駛入前方狹隘山谷,領頭的駿馬無端地一聲長嘶,燈焰努力搖晃了幾下便齊齊熄滅,忽然進入黑暗中,恰在這時,一道恍惚的白影從後面車廂中射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駿馬在黑夜中猶豫着停了下來,擡頭朝側面山腰上望去,那裡有黑夜中唯一的篝火,但因爲地勢陡峭,馬兒猶豫地刨着蹄子,終於還是決定停在原地。
馬車中忽然傳來一聲咳嗽,隨即便有一個人摸索着掀開車簾,那人先是警惕地打望了一下四周,自然也看見了遠處的那堆篝火。那人如狸貓般從車轅上跳下,將身影隱藏在馬臀後。
篝火旁邊有兩人。
一人蹲在地上慢條斯理地翻着手裡的烤肉,另一人抱着雙臂如參天大樹一般站在同伴身後。
“頭兒!”站着的漢子儘管已經很大程度壓低嗓門,但聲音依然不小,所幸的是這裡地勢較高,聲音一從嘴裡脫出就被寒風捲着散向遠處,到不用擔心被下面峽谷中的人聽見:“有人醒了,看來那叫奪人的殺手倒也有點手段。”
“看來奪人倒也有些能耐,虧得烏蠻雪藏了他這麼久,不然現在至少已是統領級角色了。這個最先醒來的人應該是逢四,這些年唯一還隨時保持着強烈警惕性的可能就是他了。丁胖子整天和銀子打交道,看他那圓滾滾的肚子就知道他已經和普通人沒有多少差別;石頭是心智最堅定的人,這樣的人能執着地堅持自己最初就認定的道路和方向,這本是極其可怕的事,因爲這樣的人要想不成功都很難,壞就壞在他本人太實誠,在這條路上鑽得太死,以至於即便發現了一些不好之處也註定回不了頭,修道者不可或缺的兩樣東西:天賦、氣運,他現在也還不過是雷鳴巔峰期,看來這兩樣他都不具備。”
逢四在黑暗中一直潛伏着,直到他聽見車廂裡傳來另外一個聲音,他纔不情願地從黑暗中走出來,掏出火摺子將車篷上的風燈重新點燃,小聲問道:“老爺醒了?”
“天殺的,這幫傢伙得有多窮,連我金戒指也不放過!”車廂裡傳來一個殺豬般的嚎叫,隨即一個南瓜般胖乎乎的身影從車廂裡滾出來,因爲有風燈的緣故,周圍勉強能看得見一點點事物。
聽得這聲音,逢四下意識把了一下自己手指上的輝煌戒,慶幸這幫匪徒並不專業,連這有價無市的寶貝居然也看走眼了。
羅天舒嘟嚕着嘴,碎碎念地走到後面的馬車上,掀開車簾看了看,臉色有些不自然:“老四,看來咱們這一趟着了別人的道,好在他們兩人似乎都沒有大礙,否則我怕是一生都要活在愧疚中。”
“只要人沒事就好,老爺你也別自責,瓦罐尚且還在井邊破,在修道界行走的能有幾個得到善終?那些人能在一夜間讓咱們所有買賣房消失,必然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咱們應該慶幸,遇着的並不是真正的弱水殺手。”
“你意思是有人故意借了弱水的招牌…”
“至少我沒聽說過弱水手下有過活口,而且我們這樣稀裡糊塗地就被放回來,這其中必然有古怪,只是不知道我們躺了多久。”
“去問問就知道了,我想那兩人估計是在等我們的吧,我們能在這裡也應該是他們的功勞。大冷的天在山上露營,不是想讓我們看見才真見鬼了。”羅天舒伸手朝遠處那堆篝火指了指:“你守着石頭他們,估計他們也快醒了,我去那邊謝謝人家。”
逢四剛要說話,羅天舒有說道:“不用爲我擔心,如果人家要害我的話,我們哪裡有站在這裡說話的機會?”
黑暗中行走山路是最難的,羅天舒好幾次都差點踩着鬆動的石頭從高處滾下來,還好最後有驚無險地靠近篝火,火光下只看見兩道背影,不過他只是瞟了一眼就分辨出兩人的關係,
所以毫不猶豫地朝蹲下的那道背影作揖拱手:“羅某謝謝兩位的援手之恩,敢爲兩位尊姓大名,在下願在家中爲兩位立下長生牌,每日爲兩位誠心禱告。”
“過來坐吧,別客氣。”蹲在地上的漢子抽出一把匕首將兔子表面那層烤焦的皮肉削去,鮮嫩的肉上還散發着淡淡的熱氣:“至於長生牌什麼的還是算了吧,我這一生不信天地、不敬鬼神,若是羅爺實在過意不去,到不介意送我二人一些真金白銀,既乾脆又實際。”
羅天舒嘿嘿一笑:“兩位氣度不凡,羅某要是拿那些黃白之物來答謝,倒是污濁了兩位一番心意,萬不可羞煞羅某。”
“對了,有一件事得讓你知道,你也有這個權利。”蹲着的人悠然擡頭,竟然是一張出乎意料的年輕的臉,眼前這男子年約二十五六,方正剛毅的臉上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成熟:“恭喜你女兒成親了,就在今晚上。”
羅天舒臉色越發不自然,不過很快又換上笑嘻嘻的臉蹲到那男子對面:“這倒確實是一樁喜事,不過做我羅家女婿的小夥子怕是要倒黴了。小女性子烈,若不是她點頭同意,怕是誰也不能逼她就範。”
“你的女婿可不是一般人,就是你從小給他定下娃娃親的那位,現在是你們羅家兌現承諾的時候,也是你女兒拿自己後半生幸福作籌碼換取的你們的自由。羅爺你猜的沒錯,娶你女兒的傢伙叫做宋玉,雖然我沒見着過你女婿的面,但大小姐倒是有幸見着,就在半個時辰前,我還特意送她了一柄匕首,至於是捅別人還是捅自己,就看她的興致了。”
羅天舒臉色一連變換好幾次,悄悄回頭看了一眼下面兩輛馬車:“小女大婚,少了我這父母之命怕是不妥,告辭告辭!”說罷急急忙忙轉身離去。”
“現在你趕過去,怕也來不及了,就算你僥倖找着來時路,你確信能進得去?”那男子用刀子削了薄薄的肉片送到嘴邊,囫圇地嚼了起來:“我明白羅爺的心思,你是不希望自己女兒嫁給那個假太子,爲了答謝羅爺這些年對我的資助與厚愛,我擅自做主,替羅爺攪了一回局。”
羅天舒走到火堆跟前,終於認真地端量着這將自己裹在猩紅披風下,肩上插着雙劍的男子,心有疑惑地反問:“資助?”
那年輕男子呵呵一笑:“忘了自我介紹了,在下君嶽。”
羅天舒剎那間愣在原地。
夜叉聲音低沉,但無異於天上飛落的巨石砸落平靜湖面。
“搶親?”一些人心中還在暗自發笑。
在唱禮官被射殺的瞬間,便聽得衣袂聲四起,無數警哨此起彼落,偶爾還伴隨着兵器碰撞聲和悶哼聲從屋外傳來。
婚禮上,兩名穿着勁服的黑衣男子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閃到大門處,雖然劍還在匣中,卻是殺閥洋溢。
玉樞緊緊抓住手中的短刀,如磐石般沉穩地站在羅雅丹身後,對於夜叉大闖婚禮一事,首領早有預料,因爲有首領坐鎮,他也正好藉此機會與那神秘至極的殺手照個面,看了一眼被嚇得身軀都在發抖的新郎官,小聲安慰道:“少主別擔心,小毛賊而已。”
宋玉不客氣地回敬了他一句:“我知道這個殺手很有名的,我是老實人,你可別騙我。”
羅雅丹手一直藏在袖籠中,她一直在自殺和擔憂中徘徊,若是要她就這樣嫁給這大荒最有名的廢物,她寧願選擇死,但又怕因此而激怒範旭,使得羅家上下受到牽連,直到夜叉那一聲淡淡的‘搶親’傳來,她終於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看來這世上真有神靈。”羅雅丹悄悄鬆開握着匕首的手,從出閣那一刻起,她就祈禱着有人能打斷婚禮,甚至在心中想着,只要奪人那傢伙來鬧一出,她以後絕不會再討厭這傢伙,但隨着天地禮的不斷接近,她也越發要絕望了。
其他幾名觀禮嘉賓倒也沉得住氣,看着兩人被射殺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漫不經心地擡頭看了一眼正上方的範旭,然後也不動如山地坐着。
在看到君嶽留下的那支短刀的時候,範旭就知道有人不
會讓婚禮順利進行,而這人十有八 九會是這一年聲名雀躍的殺手夜叉,所以他一直留心着周圍的一舉一動,還偷偷將乙組的三名高手佈置在周圍。那三人都是有着完骨初期的修爲,每一個人放到外面幾乎都是獨當一面的厲害角色。
天目成員按照修爲等級分爲四組,分別是甲、乙、丙、卯四組。丙、卯成員,除了在挑選上稍微苛刻一點外,對修爲並沒有太多要求。平時在行動的時候,範旭也會讓乙組成員帶着這兩組的人一起執行任務,一則是鍛鍊新人,更主要的原因是在有麻煩的時候將新人丟出去,天目行內稱之爲壯士斷腕,所以丙卯組的死亡率也是最高的。
範旭手中的精銳則是甲乙二組,這些成員都是他手把手調教出來的,被稱之爲心血也不爲過,乙組成員盯梢君嶽也遊刃有餘,只此一點便殊爲不易,範旭抽調了三名乙組成員來對付夜叉,在別人看來都有點小題大做。
在出箭的那瞬間,範旭已經察覺了異樣,在確定那兩箭目標並不是自己,也不是今天的主角的時候,範旭選擇了沉默,他也是想看看夜叉究竟有多大能耐。
兩具屍體還安靜地躺在大廳中,殷紅的鮮血正順着石板縫隙蜿蜒流淌。也不知誰輕輕咦了一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兩具屍體上。
“箭呢?”有人率先驚問,但沒有人能說出來射殺兩人的長箭如何消失的,僅餘兩個觸目驚心的血窟窿。
但也有兩人眼中閃爍着驚疑,隨即將目光從屍體上移開,望向正上方,其中一個四十開外的男子半虛起眼睛:“範旭,看來你惹了一個難纏的角色。”
範旭雲淡風輕地說道:“一個夜叉而已,權當是婚禮上的助興表演。”
外面交手的聲音越來越激烈,衆人在屋子裡也能感受到無數道真元澎湃激盪的氣息,這些真元時而狂暴如火,時而輕薄如雲,時而又若猿猱般輕靈…
每一次的真元碰撞,範旭都情不自禁地皺一下眉頭。不只是他,除了新郎官之外,起於所有人都在留意着外面的一舉一動,在其中最清晰掌握住外面情形的也許就算羅雅丹了。
她一直用神念留意着外面的一舉一動,雖然神念並不能當眼睛齊看清楚外面那些人的面孔,但卻能捕捉到外面的一些信息,在她腦海中呈現出來的是一個黑色身影穿梭在無數黑影中,沒一次呼吸,外面總會又一道身影躺下,然後再也不能動彈。
真元在不斷變少,十多股真元最後僅剩四股,這也預示着外面那些截殺夜叉的人僅有三人活了下來。
範旭輕輕說道:“開門!”
門口負責警戒的人毫不猶豫地迅速執行命令,但就在開門的那瞬間,外面真元再次瞬間爆發,在慘叫聲中,一道人影從門外飛跌而來,重重地砸落在地上,連續在地面上翻滾不停。玉樞見狀慌忙上前,腳尖如弓踏在同伴即將滾過的路徑,用小腿來緩解翻滾之勢,隨後又眼疾手快地將對方抄在懷中,略微查看後纔將懷裡寂然不動的同伴鬆開,望向首領的眼神有着一絲悲拗。
外面再次歸於寧靜中。
門外已是燈火通明,爲了添置喜慶氛圍,四周屋檐柱樑上都掛了大紅燈籠,一道人影傲然屹立於燈火下,那人身上套着以紅色紋樣描邊的黑色夜行服,寬大的頭蓬遮住了大半張臉,沒遮蓋住的地方也被一張紫白相間的面具罩住,一截直直的刀柄從後腰隨手可及的地方冒出來,最怪異的是那人手中還提着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輪廓上辨別,應該是箱子一類。
屋內幾聲倒吸涼氣的聲音幾乎不分先後地傳來,幾名被邀請來觀禮的嘉賓詫異地對視了一眼,隨後又齊齊將目光集中到那個‘搶親’的人身上,有人在看黑乎乎的箱子,有人在看紅紋黑衣,無一例外的卻是他們眼中閃爍的驚疑與狂熱。
範旭不知不覺間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料到夜叉必然是來頭不小,甚至不惜抽了三名乙組成員來狙殺,但他沒有料到的是來頭竟然這麼大。
如果,那件衣服與黑乎乎的箱子是貨真價實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