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航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在範旭後邊,這幾年的經歷讓他還是多少知道一些師父喜怒無常、如雷公臉一般說變就變的性格,但這道如狂瀾般的巨浪出現得太突然,猝不及防下直接將他掀飛退好幾步。
宋鈺心中也驚詫着範旭的修爲,這等驚世駭俗的真元比烏蠻也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讓他真正驚懼的並不是這道雄渾的真元,而是那一溜如鋼針般任憑真元狂暴,卻毫不動搖筆直朝着宋鈺奔來的那道殺意。
正如宋鈺猜想的那樣,這一刻,範旭真正動了殺心。
縱然是宋鈺雙刀在手,也不可能與範旭正面爭鋒,更何況此刻的他手無寸鐵。宋鈺從來不是尾生抱柱那樣死板的人,既然裝不下去,所以他便覺得不必再裝。
至於羅雅丹等人的安危,他也無暇兼顧,只是暗中蓄力,趁着沒暴露之前,尋找機會給範旭來一次深刻教訓。
宋鈺明白,他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
羅航跌跌撞撞地退回到牆根下面,他確實不喜歡夜叉,那只是單純的不喜歡罷了,但比夜叉更可恨的卻是範旭,範旭收他爲弟子,傳他一身修爲,爲的便是借他的手來掌控羅家。
這事羅航一直就知道,當初之所以遊走天下,便是爲了躲避尾銜追殺他的那些殺手,在明知身後有殺手追蹤的情況下,他不敢回家,怕給羅府上下招來無妄之災。
但是造化弄人,那些追殺他的殺手卻無意中與弱水的殺手迎面相撞,從此結下大仇。
羅航本以爲有弱水的殺手牽制,他終於可以高枕無憂,結果在他回到海口城不久,弱水的人也隨之出現,後來才引得父親趕來,現在他們一家都被困於這一方天井石物中。
羅航希望幸運神依然像他遊歷逃亡時那樣眷顧着他,讓眼前這兩個殺手自相殘殺,然後他只需要解決了這裡其他的殺手,便可以帶着父親小妹等人從容離開。
“咦!”範旭詫異地看了宋鈺一眼,雖然殺意不是真正的刀劍,但對普通人而言,被這殺意掃過,必然會嚇得肝膽俱裂,而這個書生只是靠在石牆上,雖然已經被嚇得堂目結舌,但和他預期所想的還有有些不同:“喔,我忘了。你們讀書人追求的是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真元下,那些窗櫺急促地拍打着窗框,發出噗噗的聲響。
一枚樹葉在天井的真元中飛舞。
宋鈺若有所思,沒來由地看着範旭,咧嘴傻笑。
範旭一步步緩緩走向宋鈺:“因何而笑?”
“一個本以爲半條腿已經踏進棺材的人,忽然發現自己不用死了,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嗎?”
羅航靠在牆角,一邊抵抗着這道滔滔不絕如天河般的真元,一邊對夜叉的大口氣有些腹誹。這傢伙說大話竟然還如此理直氣壯。
“你的生死只在我掌握中。任何人爲你說情也不能改變我的主意。”範旭故意將最後一句話語氣加重,他還以爲是羅雅丹要來向宋鈺求情。
一個沉重的腳步由遠而近,隨着腳步聲,一個男子出現在天井對面,正是夏蘭剛纔站立的位置,甚至是連姿態、朝向也分毫不差。
“何事?”範旭不悅地皺了皺眉頭,他記得這屬下現在應該是在外圍當值。
這裡雖然看似鬆懈,偌大的院子幾乎看不見幾個人,那都是因爲在外圍佈置下無數天羅地網、暗崗暗哨,而這些屬下在沒有召見下,是不允許擅自露面,更不允許出現在內院,最關鍵是這人手裡倒握着一柄匕首。
匕刃上還有一溜血。
範旭第一念頭是有敵人入侵,側耳一聽卻覺得周圍並沒有異樣。
忽然闖入的男子沒有回答,只是直直地注視着這邊,然後咧着嘴露出一個生硬的笑容。
羅航呆呆地望着這出現得詭異的同僚,這人他雖然不知道對方姓名,但終究是有過好幾次照面,這一刻卻給他一種極度陌生的感覺,甚至有一點恐懼,羅航也說不清楚這種恐懼是從何而來。
宋鈺悠悠地擡頭,看着在天井中飛旋的綠葉。
破碎的木柵欄、石塊、泥土都在天井中飛旋上屋頂,惟獨這枚樹葉如游魚般逆流而下,在他看見這枚樹葉的時候,莫名其妙想起月嬌來,想起那個在月下庭院中舞劍的嬌嬌身影。也是在那晚上,一枚樹葉讓宋鈺莫名昏了過去。
奪人確實很孤僻,作爲殺手來說,有一些與衆不同的性格也是必然的,但宋鈺還是很相信對方。奪人知道他不願暴露身份,自然會出手化解,只是沒想到奪人的手段會如此直接。
在範旭及羅航目光中,對面的男子忽然動了,將手中匕首盡數插入自己胸膛,鮮血順着匕首的縫隙飆出身前數尺,在地上留下一道斷斷續續的血線。
從擡臂到將匕首插入胸膛,那人沒有猶豫。
“我說過,我不用死。”宋鈺輕輕說着,那語氣連羅航聽了都有種衝上去暴揍他一頓的衝動。因爲那慢慢吞吞的語氣,像足了無聊的鄰家寡婦靠在門牆上,一邊磕葵花籽一邊衝吵得熱火朝天的一對夫妻笑言:“大牛哥,這種女人不珍惜你是你的損失,不如來我家喝喝茶、消消火。”
範旭將目光從那名死去的屬下屍體上收回來:“區區一個不入流的煉神者就想要範某妥協,癡人說夢!”
宋鈺笑道:“你有很多的手下,而你不得不去在乎這些人。就像一個征戰沙場的將軍,運籌帷幄之外,真正的勝利最終還是靠手下的小兵小將去實現。煉神者可以掌控你手下的人的思維和言行,這會給你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你該知道!在下賤命一條,用我一條命換你手下無數人性命,這買賣怎麼算都不虧!”
“有意思,很久沒有遇着能讓我生氣的人。”範旭臉上卻沒有絲毫怒意,反倒向撿着銀子一般開心。
但這笑聲,讓牆角里的羅航更加忐忑。
宋鈺說得不錯,每一個屬下都花費了範旭無數心血和精力,除非他富裕到可以給每人都佩戴一枚輝煌戒,這樣範旭自然不會去在乎煉神者。但百器堂是修道界公認的吸血鬼,哪怕就是一個夜香壺,只要印上百器堂的烙印,也是貴得離譜的,更何況是百器堂這幾十年,也只聽說淬鍊了三五枚輝煌戒。
宋鈺沒心沒肺地朝着天井上空揮揮手:“謝咯,改天一起吃飯!”
羅航儘管明知這傢伙是故意如此,但對用這樣手段激怒師父的不理智行爲還是感到無奈,心中暗罵着:“瘋子!”
“宋鈺!”旁邊木門譁然拉開,羅雅丹面色怔怔地站在門前,眼神中還有着一絲疲倦,但能出現在這裡,自然表明她紊亂的神識已經得到解決。
範旭衝連忙收回真元,衝羅雅丹微微點頭:“主母!”
一旦撤離真元,那些沖天飛卷的碎屑也重新跌落回地上。
“範先生,你怎麼在這裡。”羅雅丹這才注意到周圍一片狼藉,略微一看就大致猜測到這該是範旭的手筆,微微皺眉:“可是我這扈從惹惱了先生?”
範旭瞟了宋鈺一眼:“剛纔範某失控了,好在沒驚擾到主母,只是主母這扈從桀驁不馴、不堪教化,甚至還出手傷及少主。”
“喔,是嗎?”羅雅丹眉開眼笑地望着宋鈺:“宋鈺啊宋鈺,你這膽子是不是也太大了點,以前你殺王之源、殺倪雒華身邊一個捧劍侍從,我以爲你已經夠大膽的了,沒想到你對那傢伙也敢動手,那可能是我以後的丈夫啊!”
“我只是做好我扈從的職責,小姐你都說了,那只是‘可能’。”宋鈺淡淡地說道。
“好啦,過去就過去了吧,不過這事你得引以爲戒。說起來,那人和你同名同姓呢,你也能下得了手?範先生,我的扈從我自然會教訓的,您日理萬機,這些小事就不用費心了。”
範旭呵呵一笑:“小姐這扈從能耐很大啊,還有一個煉神者在身邊保護着。”
羅雅丹一聽頓時喜上眉梢,也不理會旁邊範旭,迫不及待地朝宋鈺問道:“可是奪人那討厭鬼來了?”
宋鈺點頭。
範旭隨口說了幾句便迅速離開,在走出天井後,立即着人叫來玉樞:“我要知道所有關於宋鈺的情報,還有另外一個人,從羅航的描述中推斷,那是和宋鈺差不多的年輕人,喜歡穿白衣,是煉神者!”
玉樞微微皺眉:“這個奪人在情報中被提到過,其實這些年在海口和天關城活躍得比較頻繁,對於他的一些信息我們不難找出,但羅雅丹身邊的扈從,我們能收集到的都已經成交給首領了,恐怕再沒有多的結果。”
“至少他曾經是煉神者,這事情報上就沒有出現過。你帶一組人去海口,通海河一戰後那些倖存下來的殺手都給我揪出來,必要時讓幾個眼睛暴露也在所不惜,這傢伙就像陰魂一樣遊弋在這附近,若不加以重視,會成疥股之癬。”
玉樞前腳剛走,春蘭後腳就出現在房間內,從範旭恭敬地行禮:“見過首領!”
“進來吧!”範旭瞟了們哭女子一眼:“聽說先前你被宋鈺一腳踩得差點倒在地上?”
“是!屬下那時候大意了。”
“你也認爲是大意?雷鳴期高手難道只是因爲一句大意,就可以被一個書生一腳踹得退了回去?”
“是屬下怕撞着他,所以才故意往後仰,卻沒想到夏蘭妹妹跟在身後,和他撞在一起,所以我們兩人都差點摔在地上。”
“休得找藉口來掩飾自己的無能。你將宋鈺先前的位置、動作仔細說一次。”
羅天舒幾人所在的房間,因爲人多,所以隨時得將窗戶打開,尤其是晚上,冷空氣會順着窗戶鑽進來,爲了避免凍壞幾人,範旭專門吩咐人在房間裡生了幾個火盆。宋鈺使喚不動夏蘭,只好自己去廚房打了兩碗水。
宋鈺將裝着清水的碗放在火盆旁邊,羅雅丹好奇地問道:“你這是幹嘛?”
“如果火盆一直燃着,會使人體大量缺水,乾燥的空氣也會破壞老爺幾人的呼吸系統。如果在周圍放了水,水分子會擴散到空中,增加溼度,不至於對呼吸道造成太大的刺激。”
站在門口的夏蘭以及羅航也面面相覷,什麼系統,什麼水分子,他們壓根就聽不懂,感覺就像是在打暗語。對於宋鈺這樣偶爾冒出的一些驚人之語,羅雅丹倒是適應了,雖然聽得不是很懂,但至少知道這樣對父親幾人更好:“這也是從書上看來的?”
“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好讀書的人,外人眼中的怪力亂神、野狐孤譜反倒是一本也沒落下,爲這事小時候惹得母親無數次生氣。”宋鈺直接走到逢四身體旁邊,掀開搭在逢四身上的被子,抓着對方手臂反覆看了看。
“你要幹嘛?”夏蘭一腳跨過門檻,好奇地走了過來。
“找線索!”宋鈺抓起逢四的手在幾人眼前輕輕晃了一下。
一聽說找線索,羅雅丹頓時來了興趣:“四叔這裡能有什麼線索,那你找到了嗎?”
“一直以來我們都忽略了一件事,也是在剛纔我那朋友出手的時候我才醒悟過來。”宋鈺將目光投向羅航:“四爺長期在海口城,和少爺你最熟悉,對四爺手上這枚指環應該很熟悉吧。”
宋鈺這樣一說,羅航也醒悟過來,看着逢四手指上一枚指環,愣愣地說道:“輝煌戒!可以免於神唸的輝煌戒!”
羅雅丹說道:“輝煌戒也不是無所不能,如果對方神念足夠強大,自然可以衝破輝煌戒的防禦,弱水殺手的強大整個大荒都知曉。”
“除了烏蠻之外,弱水出現在天關城的高手只有地師一人,而地師根本就是修道者,不排除有神念師出手的因素。”宋鈺微微一頓:“如果真有那樣的煉神者,他何必費勁將老爺等人神識禁錮起來,在我看來,反倒像是給別人機會,好讓範先生有能力將人救回來。”
羅雅丹霍然皺眉,而羅航卻緊張地望着旁邊的夏蘭,宋鈺這句話無疑是當面指責範旭包藏禍心。
羅雅丹悠悠一嘆,她纔不去顧及旁邊夏蘭的情緒:“若真如此,其心可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