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語然與柯嶺在山腹中整整穿行了將近七個時辰, 從這座山的南端,直接穿到了山的西北端。當他們走出洞口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這個山洞離山腳不遠, 站在此處能看到山下有個不小的市鎮。
安語然仔細尋着踏腳處, 向山下市鎮走去:“柯嶺, 這裡應該還是岷國境內吧?”
柯嶺在她身後道:“是。”
“這鎮叫什麼名字?”
“榆雲鎮。”
“好像還挺大的?”
柯嶺點點頭:“嗯, 此鎮是昰國入岷國必經之處, 經常有往來車隊。”
安語然繞過一塊半人高的岩石,尋到了一片較爲平坦的山坡,一邊往下走, 一邊問道:“那鎮上有沒有租馬車的商行?”
柯嶺回憶了一小會兒後答道:“有。”
他平時多去山南小鎮賣掉獵獲物,再購買些日常用品, 但若有時獵獲了比較好的皮毛, 比如狐皮或貂皮, 就會到榆雲鎮來賣,比之山南的小鎮能多賣不少錢。他記得曾在榆雲鎮上看到過租車行。
下山不久, 他們便到了鎮外大道上。
兩人默默走了一段路,眼看快要到鎮口了,安語然突然冷冷道:“到了鎮上,你我便各奔東西吧。”
柯嶺只是走在她後面,並不迴應她這句話。
安語然吸了口氣, 又道:“我現在手臂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到鎮上租輛馬車就可以去蓮國尋……回家了, 我不再需要你了。你一個男子總和我住一起, 在山裡無人知道也就罷了, 現在到了人多的地方,一男一女沒名沒份的老在一起, 於我名節不利。”
她回頭看了柯嶺一眼,見他低着頭,嘴角緊繃,濃眉緊緊皺起,心裡突然有些不忍,但還是狠狠心繼續說道:“你也不要再回自己原來住的地方了,那些灰衣人可能還會回去尋找。岷國反正多山,你另外尋個山谷住下,還可以繼續狩獵爲生。你曾爲我受過傷,我不會讓你白白受罪,會給你銀子作爲這段時間你保護我的報酬。”
說完她站住了,把背囊放在地上,右手取出裡面一個藏青色小布包,遞給柯嶺:“這裡有四十多兩銀子,足夠你另外找個地方住,就算不去狩獵,也可以過好久了。拿着!”
柯嶺搖搖頭,並不伸手來接。
“就算你嫌這些不夠,我現在也沒有更多的銀子可以給你!”安語然板起臉把小布包往地上一扔,拎起背囊往背上一甩,轉身便走。她並未回頭看,大步地往鎮口方向走,走了幾步,沒有聽到身後跟上來的腳步聲,便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這之後的路,她就要一個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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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雲鎮上居民本來不多,算不得繁華,但因爲經常有往來車隊、客商旅人,安語然一路上邊走邊看,倒是瞧見不少客棧酒館。她找了個老伯問路,尋到了鎮北的一家租車行。
車行裡只有個六十來歲的老掌櫃在。他坐在櫃檯後面,細眯着眼,把雙手籠在袖子裡,一付還沒睡醒的樣子,見安語然進來了,趕緊站起身熱情地笑着問道:“姑娘是要自己坐車還是運貨?”
“自己坐車。”
車行掌櫃從櫃檯下取出一本厚厚的黃封皮冊子,從中間翻開,又取了毛筆,擡頭問道:“那姑娘是要租車去哪裡?長途還是短途?要舒服一些的還是普通些的馬車?”
安語然習慣了現世的出租車,都招手就能上車,上車才說目的地,就算是讓司機先往前開起來,最後再說目的地也行。她本想先儘快租輛馬車離開此地,路上再細想該去何處,這會兒倒是被車行掌櫃問得愣了一愣。
她稍想了想,然後問道:“可以租你們的馬車去其他國家嗎?比如蓮國?”
“當然可以。我們的車伕都有路引,蓮、韻、昰這些國家都可以去。”
安語然點頭:“我要去蓮國都城,舒服些的馬車。”長途坐車,她可不想天天顛簸顛得腳軟。
車行掌櫃並未下筆記錄,反而提醒道:“那很遠啊!路上過去就要一個多月的時間,還要算上馬車回程的費用。再加上現在離年關沒幾天了,要是跑這麼一趟,出車的車伕就要在路上過年了,總得要再多加些錢給車伕。這樣算下來……姑娘,車資可不少啊!”
“要多少?”
車行掌櫃撥起算盤,一陣“噼裡啪啦”後道:“需要三十一兩銀子另二百錢,零頭我就替姑娘拉去,只要三十兩銀子,如何?預付三分之二,另三分之一等到了地方再付給車伕就好。”
安語然心中暗道還真是夠貴的,但考慮到畢竟是遠途,還有回程,再加上讓人家沒法在家過年的加班費,攤到每一天,其實不超過五百錢的車資:“行,不過我要先去辦點其他事。你先替我把車和人都備好,過會兒我就回來,要馬上出發。”
車行掌櫃點點頭:“姑娘請放心。”
安語然轉身出了車行,回頭向來路走去。剛纔來車行的路上她就注意到一家挺大的當鋪,有三間門面。之前她的銀子全數給了柯嶺,此時自己身無分文,只能去當鋪當東西換錢。
當鋪的門外掛着棉簾子擋風,裡面還烤着火爐,比之剛纔的車行要暖和了許多。但或許是因爲櫃檯陳設都是黑沉沉的顏色,反而感覺更爲陰鬱壓抑。
櫃檯後面歪坐着個夥計,正剔着牙,聽見安語然進來的聲音,瞟了她一眼,便怔了一怔,呆呆看着她走近櫃檯,才突然回過神來,扔掉牙籤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這位姑娘,要當什麼?”
安語然把背囊往櫃檯上一放,頓時飛揚起一團薄塵。
夥計趕緊站起來往後邊讓了一讓。
安語然心說,對不住了,這背囊跟着我鑽過林子,蹭過山洞,地上隨便放,從來未洗過。她伸手從背囊裡摸出一個長方形物體,解開外面包着的布,裡面是個長方形半黃半黑的老舊木筒。
夥計看着她把木筒傾斜,從裡面滑出一個亮晶晶的東西,這東西在桌上滾了一圈後停下了,原來是個金環。
金環上鑲着十數片翡翠玉葉,片片水潤瑩滑,色澤翠綠,葉片更是舒捲錯落,雕得栩栩如生,葉片間綴着小指頭大小的火珀,隨着金環的輕輕晃動,映着室內燈火的光芒,如一顆顆圓形的火焰般熠熠生輝。
他頓時就把眼睛瞪大了,他平時守着這櫃檯,大多就是碰到些日子過不下去的人,來典當些家常用具,或是粗糙的金釵銀鐲之類的首飾,不過現在這個首飾可不是他這個小夥計能評估出價值的貨色。
他露出一個諂媚的笑臉道:“姑娘稍等,我去喊掌櫃的來給您瞧瞧這東西。”
夥計進去後,安語然靜靜等了片刻,就見裡間的門簾一掀,有個瘦小的中年人走了出來,剛纔那夥計跟在他身後。
那中年人和氣地笑着:“姑娘,這金環可否給在下仔細瞧瞧?”
安語然把茱萸金環向他的方向推了推:“當然可以。”從她本心來說,有些不捨典當這個金環,然而此時此刻,這卻是她身上唯一值錢且又不具實用價值的東西了。
當鋪掌櫃示意夥計去門口拉起棉簾子,好讓更多光線進入室內,隨後他把一塊細棉布蓋在金環上,用三指隔着棉布捏起金環,放在眼前仔細看了又看,數分鐘後,他輕輕放下金環,擡頭對安語然道:“四百兩。”
安語然想起遊逸以前對這金環的評價,輕哼一聲便把他之前說的話背了一遍:“金環上鑲的是極品翡翠和火珀。火珀數量多且不說,顆顆都是完全相同的色澤,大小也一致。翡翠又是品相極好,色翠種老底水足,雕工精緻細膩。這個金環至少也要值一千多兩銀子。”
當鋪掌櫃面色不變:“姑娘是懂行的人,但是我們開着當鋪,也要賺錢的不是?請問姑娘這是抵押呢,還是賣斷?”
安語然略一思忖,此去一路逃亡,多半不會再回這個小鎮上了,也就不會有機會來贖回此物了:“賣斷,不贖回了。”
當鋪掌櫃點點頭:“五百兩。”
安語然挑眉道:“八百兩。”
當鋪掌櫃搖頭道:“姑娘若不是急等着用錢,如何會來典當此物?六百兩最多了。”
安語然收起金環:“我倒不是很急,只是來問個價而已。”
這時當鋪掌櫃看到了她手中那個老舊木筒,突然眼睛一亮:“八百兩成交!”
安語然詫異地看看他,沒想到他會這麼爽氣地同意八百兩收下,不過一樣要當,她自然希望當得越高越好:“成交!”說完就想傾斜木筒,再把金環倒出來。
當鋪掌櫃趕緊阻止道:“不用再麻煩姑娘倒出來了,就連這舊木筒一起吧,鄙店一起收了。”
安語然微微一笑:“這木筒我可不當。”
當鋪掌櫃笑得和顏悅色:“這個木筒可不是什麼值錢東西,只是木質堅硬,我看它用來存放這金環挺不錯才一起收的。”
安語然也笑得分外燦爛:“我也覺得這木筒不值錢,只是它於我有些特殊的紀念價值,我不捨而已。既然它不值錢,那麼剛纔掌櫃的所說八百兩自然是隻包含了金環典當的錢。”
她倒出金環:“掌櫃的,給銀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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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語然走出當鋪時,心中也有些疑惑,難道這木筒當真挺值錢?看起來可是醜陋得很,一點也不起眼。可是當初它被遊逸用力摔向巖壁也沒摔破,這會兒當鋪掌櫃又有心要收,見她不肯當,連番加價,最後甚至開出了三千兩的價錢,比那茱萸金環更高!
她搖搖頭,現在並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買了些必要物品後,安語然匆匆回到租車行。
老掌櫃正等着她呢,一見她進來,便笑着道:“姑娘來得正好,車馬都備好了,在後院等着呢!”
安語然摸出兩張十兩的銀票:“掌櫃的,二十兩預付車資,對不對?”
老掌櫃接過銀票,在黃封皮的冊子上的記錄旁打了個勾,轉身向後面走去:“對對!姑娘請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