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深夜,空氣清冷,一輪彎月西落,墨黑的天空中暗淡的雲朵緩緩飄過,雲的間隙,露出疏疏落落的幾顆星。
沉睡中的摩韻城顯得極爲靜謐。大型的街道上隔着一段距離便點着燈火,街道因此便一段明亮,一段昏暗,相間着一直延伸到昏蒙的遠方。
安語然從街道旁黑暗小巷的陰影裡疾奔而出,一步踏入街道上的明亮燈光裡。她止住奔跑,慢慢地走了幾步調勻呼吸,從懷中摸出那本薄薄的白色小冊子,邊走邊快速地翻看起來。
起火點是在小樓三樓盡頭的房間……死了五人……男子屍首背上的刺青……最後,是京都衙門差人所下的結論:情花的容公子與陳媽被人殺死,兇手縱火毀屍滅跡……
安語然的心沉了下去……容問離背上確有刺青……還有陳媽和緋青都……那個有着開朗笑容的定小六也失蹤了,他真的是兇手,還是因爲看到了什麼而被真正的兇手滅口?
這一段路已經昏暗得看不清小冊子上的字了。她緊趕幾步,走到較亮處,再次從第一頁開始仔細閱讀,邊看邊思索着。屍體面目全毀,僅憑有一個刺青,還有男性身份,不能說明就是容問離。報告上也沒有繪出那個刺青的圖樣,可能只是個巧合,會在背上刺青的人可不止一個。
只是真的會這麼巧,另一個背上有刺青的男子突然出現在小樓?
安語然收好小冊子,加快步伐走在明暗相間的街道上。華親王給她的調查報告,未必就是真的。她要去親眼瞧一瞧那個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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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案件中或事故中的屍首,首先要經過京都衙門的仵作詳細檢驗。仵作記錄下檢驗結果後,如沒有特殊情況,屍首就可以被親戚領回去安葬。親戚住得較遠,趕路過來需要多日的,就暫時寄放在城郊義莊內。若是找不到親戚來領的,則是定期統一安葬在義莊外的一塊墓地裡。
容問離和緋青、陳媽在摩韻城都沒有親戚。小樓發生火災後,情花老闆丁橋也沒找到。說是前段時間他因家中有事,已經回了昰國。他的屬下也不清楚他們三人的事情,只能找人回昰國去找丁橋。
染朱則是因爲親戚在韻南,還要寄信通知他們。因此那具男屍和三具女屍都被送到義莊了,只有那個服侍染朱的老媽子屍首被家人領了回去。
情花小樓火災發生三天後的半夜時分,城郊義莊外緩緩駛來一輛常見的租用馬車,車上下來一個女子,她的服飾華貴精美,卻奇怪地沒有帶着隨侍的丫鬟。
義莊的看守人收了這女子一枚鑲大顆寶石的金步搖,也就喜滋滋地帶着她去看火災後發現的那幾具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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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踏進義莊大門,安語然就聞到一股長年鬱積而成的、難以言喻的腐臭味,差點就吐了。她只敢小口地吸着氣,強自忍着腹中翻騰。要親眼確認的信念支持着她,讓她邁着僵硬的步子,跨入了停屍的房間。
跨入陰冷停屍房間的那一刻,她手心涌出了粘膩的冷汗,不過她自己毫無所覺。
那具棺材就放在一條污漬斑斑的破舊長桌上,所用板料極薄,也沒有上過漆,只是草草地用釘子釘起來的一個白杉木盒子罷了。
打開薄板棺材的瞬間,還沒等看清裡面,安語然就猛地轉過頭吐了。
初冬時節,天氣寒冷乾燥,存放時間也短,屍首依然完好地保持着火災後剛剛被發現的樣子,並沒有腐敗。只是棺材內散發出的濃烈焦臭味,混合着停屍房間內長年鬱積的腐臭,讓之前已經忍耐許久的安語然,再也忍不住地嘔吐起來。
她佝僂着身子,吐得腹內空空,仍在不停乾嘔,眼淚也因爲用力而迸了出來,光潔的額頭甚至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看守人有些不耐地說:“到底看不看?”他雖然不怕屍首,但也絕對不會喜歡。
安語然拿出帕子擦了眼睛和嘴,低聲說:“看。麻煩你把屍首翻過去,露出背部。”
看守人雖然心裡不願,但倒底收了她的財物,稍作猶豫之後,還是用幾層厚布包裹了雙手,開始翻動屍首。
靜謐的暗夜裡,停屍房的門口雖然點着兩盞燈,卻仍嫌不夠明亮。沒有溫度的燈光搖曳着,在對面牆上投射出晃動的黑影。看守人翻動屍首發出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焦臭的氣味變得更加濃烈。
安語然不知道自己的指甲已經深深掐入手心,她忘了呼吸,也忘了聽,忘了害怕,也忘了乾嘔……
她只顧死死地盯着那個刺青。那是一個青色太陽形狀的刺青,太陽周圍有一圈火焰,火焰隱約構成一條盤繞着太陽的火龍形狀。
冰冷的火焰。明明是火焰,爲何會這麼冷?
那個刺青,曾經出現在那個如桃花般美麗的男子後背,現在卻變得污濁狼藉,再也不復往日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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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語然默默看着義莊看守人重新釘好四具薄棺,下意識地隨着看守人走出停屍的房間,神情仍有些恍惚。
那些黑衣人是來刺殺她的,他爲了救她而受傷。他送她去了安全的所在,自己卻葬身在烈火熊熊的焦臭地獄。若是他沒有受傷,以他的身手,應該不會死吧?還有陳媽、緋青、染朱……她們會不會也是被她牽連的呢?
這場火,到底是誰放的?
看守人見多了她這樣的,不以爲意地摸摸懷中的金步搖,轉身進了自己休息的房間。
安語然瞧着看守人的背影,長長吐出一口氣,硬是壓下心中的愧疚與痛楚。天快要亮了,她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用來悲傷,租來的馬車還等在外面,她還要繼續跑路。
提起裙襬,她正要跨出義莊的大門,卻看見門外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蒼白的臉上便露出一個吃驚的神情來,步子也停下了。
此時天方微明,淺藍色的晨光中,門外站着的人,一身白衫,長身玉立,消瘦而冷峻的臉上,一雙鳳眸暗沉。
他低聲問道:“是他?”
安語然眼神一黯:“……是他。”
隨即她大步跨出義莊的大門,站在他面前,揚起下巴,金褐色的眸子挑釁般的看着他。
遊逸低頭看着這個桀驁不馴的女子,暗暗嘆了口氣。以他對她的瞭解,看了那份調查報告後,她必然不會輕信,一定會來義莊親眼確認的,因此他在華親王府並不着急。然而如今真的找着她了,他心中卻沒有絲毫喜悅。
他微微側過身,讓出路來,示意她先走:“上車,我有話要對你說。”
安語然看到她租來的馬車已經被遊逸打發走了,他身後的路上,只停了一輛遊府的馬車,駕車的車伕居然是鄒鉉!看起來,他要說的話,應該是隱秘,是不該被普通僕役聽到的內容。
等安語然上了車,遊逸也跟着上來,鄒鉉便“駕”得一聲,趕車前行。
遊逸低聲道:“以前我曾和你說過,華親王和我父親交好,並且擁有遊家產業的一半。”
安語然默默不言,她還記得,那天遊逸來霖院,告訴她華親王邀他倆遊湖,要她假扮他的妻子,她爽快地答應了……
遊逸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當年,我父親還在世時,是富可敵國的一代豪商,京城有十分之一的商戶都是遊家的產業,整個韻國也遍佈遊家的米糧莊行、綢緞莊、錢莊。他真的是個商業奇才!只是一個小商戶的獨子,也沒有家人幫他,只靠自己就能創下這麼大的家業……”
他注視着車壁上的某處,似乎在回憶着什麼,聲音裡帶着深深的孺慕之情:“可惜,父親沒有教會我更多的東西,兩年前他突然生了急病,很快就逝世了。”
安語然擡眼瞧了瞧遊逸的神情,想到了自己還在現代的父母,心中不由得一酸,不知他們現在可好?她真想告訴他們自己還活着,但卻無法做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哀痛終究會糾纏她父母后半生。她已經無法再爲雙親做任何事,只能與親人永世相隔!
遊逸繼續低聲說道:“臨逝之前,父親才告訴我,其實遊家是華親王的幕下財閥,每年要供給華親王大量財物,還要我在他逝世後依然如此照做。”
“雖然創業是父親一人獨力而爲,生意做大之後卻被他人眼紅陷害,差點連命也不保。是華親王救了他性命,也挽救了遊家的生意,爲報答華親王,他贈送了一半產業給華親王,經營還是由他經營,收益歸華親王所有。他直到逝世前不久才知華親王有逆謀之心,卻已經難以脫身。”
安語然吃了一驚:“華親王有逆謀之心?那你……”
遊逸看向她,勾起一邊嘴角,眸中卻毫無笑意:“老狐狸一心想借助遊家的財力,擴充他自己的私軍實力,拉攏朝中官員,壯大自己的勢力。我表面維持與那老狐狸的關係,其實只是虛與委蛇,根本不想參與他的逆謀。”
安語然這才知道,華親王一直以來對自己和遊逸如此親切,並非出於照拂晚輩的好心。她憤憤然道:“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如果我早知道就不會拜託華親王查小樓火災的事了。”
遊逸冷笑一聲,從懷中摸出一本白色的小冊子扔在她腳邊。
安語然低頭看了看,這本小冊子與華親王給她的那本一模一樣,只是沒有蓋上京都府的印章。她這才知道遊逸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找到了她——看來遊逸也調查了小樓火災,看到了一樣的調查報告,所以才猜到她會來義莊。
一時之間,馬車裡的兩人都默默無言。車廂微微搖晃着,耳邊只聽到馬蹄嘚嘚聲與車輪滾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