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幾日, 安語然爲籌備書院,城內到處奔波,定址、購宅、改建、裝飾、聘人, 諸般事宜都需要定下來, 羽澈成了她的擋箭牌, 既要陪着她出宮, 又要替她遮掩行蹤, 連書也沒時間看,也真是難爲他了。
安語然心中打算,等這事忙完了, 一定要好好感謝他一次。只是要怎麼謝他倒是個難題,請他吃頓飯吧, 他又不喜歡, 送書給他吧, 也不知道哪些書他沒有讀過,只好以後再想了。
宸妃早先已經放柯嶺出宮, 由羽澈安排他在城中暫住,這些天他就搬到了剛買下的空宅子裡,幫忙改建書院之事。
數日奔波下來,大多事宜都初步定下了,安語然瞧着書院內爲改建而忙碌的工人, 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 只待書院改建完成, 再招幾個老媽子, 這就可以開始收留孤兒、乞兒了。
她是偷偷溜出宮的, 不敢在外面久留,更加不捨得在宮外花時間吃飯, 回了華辰閣又往往已經錯過飯點,索性便不吃了。這些天,常常不吃午飯,讓她本就嬌小的小身板變得更纖細了。
羽澈知道她急着建成書院,也不勸她,此時看她笑的開心,便逗她道:“你又何必這麼急,晚幾天建成也無妨啊。”
安語然搖搖頭:“早一天建成,就可以早一天讓那些孩子不再挨餓受凍,我當然急啊。好在現在一切上了正軌,我就不必天天出宮來這裡了。”
羽澈道:“那就回去吧。”
安語然“嗯”了一聲,向柯嶺道:“我回去了,這裡就交給你了。”
柯嶺點點頭,目送安語然與羽澈到了車旁,就回到書院內,去驗看木匠所做的桌椅。
羽澈先上了車,安語然扶着車門,正要跨上去,卻聽見一聲“語然。”這語調、這嗓音是何其的熟悉!她心砰砰狂跳着,回頭看向聲音來處。
確然是他。
見到他的那一瞬,安語然像傻了似的,什麼反應也沒有,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遊逸走近過來,勾起脣角,帶着幾分嘲謔還有幾分溫情地笑着:“怎麼,不認識我了?”
她愣怔地看着他脣角這抹熟悉的笑容,直到這抹笑容在她的視線裡變得模糊起來,直到眼眶中再也盛不住那麼多的淚,灼熱的淚滑下臉龐,溫熱了微涼的臉頰,嘴角嚐到了淡淡的鹽味。
前幾天在午門外見到他後,她常常想起以前與他相處的情景,似乎總是鬥嘴,少有融洽時刻。從那個雪夜起,她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他這樣的笑容,他這樣的口氣,都讓她想念!
她的反應出乎遊逸的預想,他向前跨了一步,半擡右手,似乎想要擦去她臉頰上的淚水。
這時羽澈從車內探出頭來,瞧了眼遊逸,對還在發愣的安語然微笑道:“似乎是故人吧?羽然,不如請這位公子先上車詳談吧?”
安語然回過神來,輕輕點頭,向遊逸道:“上車再說。”
遊逸稍一猶豫,睨了眼一臉和氣的羽澈,再瞧瞧安語然,隨即道:“好!”他回頭示意四寶回後面車上去,自己跟着安語然跨上馬車。
後面數十尺外的鄒鉉暗暗擔心,卻也只能趕車跟在他們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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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內三人端坐,沒一個人開口說話。
安語然此時已經擦去眼淚,調整好了心情,卻低着頭不說話,實在是千言萬語,不知該說那一句。說你平安無事太好了?似乎太過肉麻。說你怎麼找到我的,又似乎太過疏離。何況此時此景,這些話都不需再說,她其實只想說一句,在這裡看到你,真好。
遊逸初見她落淚,自己眸中也有些酸楚,但心中更是狂喜!此時只想攬她入懷,將她緊緊抱住,奈何車裡並非只有他與她,還有一個身份不明的電燈泡。
羽澈等了一會兒,見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就率先打破車內沉默,開口問道:“不才姓蕭,請問這位公子貴姓?”
“免貴姓遊。”
“遊公子似乎與羽然是舊識?”
遊逸鳳眸中閃過一絲光芒,這蕭姓男子稱呼她“語然”,自是與她極爲熟識才會如此親密稱呼。且他衣着華貴,談吐氣質又是優雅平和,顯是公侯世家子弟,卻以讀書人自居,謙稱不才。他不由“哼”了一聲,冷聲道:“是舊識又如何?”
羽澈爲了不要引人注目,出宮時並未穿着體現皇子身份的繡蟒紋常服,這便讓遊逸生出了誤會。他略一思索,已知遊逸的敵意由來,眼神中帶着幾分笑意,故意不加點破:“不知羽然是如何與遊公子相識的?”
安語然本來是自稱被船家救上,之後就坐車與柯嶺同行而來,這會兒自然不能讓遊逸說出他們相識是因爲她替林家大小姐代嫁,急忙插嘴道:“我與遊公子是在路上偶遇的,我……得他相助,十分感激。”
她不願被蕭公子知道與自己的關係。遊逸心中不豫,誤會更深,盯着安語然道:“語然可還記得我曾助你何事?”
安語然哪裡想得到遊逸在吃味,她爲了不要在羽澈面前穿幫,臨時編了個藉口說曾得遊逸相助,誰知這死魷魚竟追問他到底幫了自己什麼事,這不是存心爲難她麼?她氣惱地瞪了遊逸一眼:“那麼小的事情,我忘了。”
遊逸鳳眸一眯:“忘了?不如我告訴你吧。”
安語然一瞪眼:“我是特意忘記的,你不要瞎提醒!”
她擔心地瞧了眼羽澈,發現羽澈居然在一邊看得興致盎然,不由得嗔道:“三哥,你當是看戲哪?”
三哥?遊逸看向羽澈的臉,仔細看來,他的五官確是與安語然有着三分相似,但若不說,卻不易看出。此時羽澈臉上帶着幾分悠然笑容,讓遊逸不禁後悔剛纔的言辭。他本不是衝動唐突的性子,卻因關心則亂,吃了一回乾醋。
羽澈只做不知,微笑道:“既然是舊識,遊公子又曾經相助舍妹,那麼就由不才做東,一起去望江樓吃頓便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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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江樓其實望不到江,只能望到湖。因這湖名就叫做望江,所以此樓也不能算名不副實。望江樓的菜做得精緻美味,更有幾個招牌菜色,別家都做不出來,因此在連岐城中頗爲知名,常有貴人光臨。
此時,安語然正從望江樓五層的一扇窗戶向外看去,她身後的羽澈與遊逸則相互客套着,說得都是場面上的話。她其實無心觀賞湖景,耳中聽着那兩人的對話,心緒紛亂。
少時菜已上齊,羽澈與遊逸聊過幾句後,得知他此時在蓮國經商,又見安語然默默無言,知道有些話他們不會當着自己的面說,便很識趣地說道:“適才上樓時見到一位故交,小王先去和他打聲招呼,遊公子請自便。”先前被安語然叫作三哥後,遊逸已經改口稱他爲三皇子,他也不好再以不才自稱了。
遊逸聞言起身相送。
羽澈站起來後卻不忙走,轉向安語然道:“羽然,我就在樓下,稍後來接你回去。”
安語然“嗯”了一聲。
遊逸心知羽澈是在提醒自己,他就在附近,也不生氣,微微一笑道:“三皇子請放心,在下只是想與語然敘敘舊。”
羽澈點點頭,遂離開這間閣子。
安語然先開了口,輕聲問道:“你……那日可有受傷?”
“早已經好了。你現在……在宮中過得可好?”遊逸無心多說過往之事,他只想確定安語然現在的心意,雖然她剛纔落淚,已經顯露情意,他還是想聽她親口確認,然而話一出口,還是變成了普通問候。
安語然想了想,自嘲一笑:“父皇母妃和皇兄皇姐都對我不錯,除了有個皇姐一心想我死以外,還算好吧。我平時都在宮裡,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遊逸道:“我知道你到了連岐,接着前幾日又聽聞城中有關於你的流言。”
安語然露出一個恍悟的表情道:“啊,那個流言啊,多半就是羽玥皇姐的傑作了。”
遊逸低聲道:“既然你在宮裡並不平安,還是設法離開連岐吧。敖天燁已經被剮,七王一系皆被誅斬,不會再有人來追殺我們,等到了蓮國……”
安語然搖頭道:“不,我不想再逃來逃去了。我現在身爲岷國的三公主,無法輕易逃離岷國,也不想再過那種逃亡的生活。”
上次她試圖逃婚,岷皇當日中午就封鎖了全城,事後她聽說,岷皇當日還發了急訊,在周圍百里之內搜尋她的蹤跡。若是她想和遊逸逃走,勢必要藉助羽澈的幫助,而羽澈恐怕不會答應幫她做出這種如同私奔的事情來。但若她不借羽澈之力,很可能逃不出百里,就會被抓回來,到時候,她也許只是被岷皇責打或是被貶,遊逸卻很可能被殺。
遊逸眯起鳳眸:“身爲公主,錦衣玉食,比起跟着我過逃亡生活,自然是好得多。”
安語然聽他語帶諷刺,暗暗氣他不懂自己的擔心,瞪了他一眼道:“拐帶公主私奔,可不是小罪。父皇是愛惜顏面之人,若是他以全國之力來搜捕,就不是敖天燁那時候所派的暗殺者可以相比的,我們逃不掉的。”
遊逸其實也知道這個情況,只是若非離開岷國,以安語然現在的身份,他一介異國商人,如何再有機會娶到她?
安語然見他陰着臉不說話,便繼續解釋道:“我現在正籌備書院,這事不能半途而廢……”何況岷皇與宸妃待她頗爲親厚,若是尋個好時機向宸妃提出遊逸與她的事,軟磨硬泡說服了宸妃,再去說服岷皇,也未嘗不是沒有可能。
遊逸爲着兩人此時不對等的地位,心中焦慮,聽她這麼一說,更爲惱怒,霍地起身:“是在下妄語了,公主殿下還是忘了之前的事吧,在下告辭!”說完即拂袖向門口疾步走去。
安語然也站了起來,氣道:“死魷魚你不聽完我說話會死啊?”然而不待她說完這句,遊逸已經開門離去,順手將門重重地關上。
羽澈其實就在同層樓的另一間閣子裡,聽聞“砰”的一聲,急忙起身開門,就見遊逸疾步離去的背影。他掛心安語然,趕去先前的閣子,見安語然一付氣鼓鼓的樣子,桌上菜餚絲毫未動,已知他們談得不順,微微笑道:“菜都涼了,重新再點幾個吧。”
安語然哪裡還有胃口,神情黯然地搖搖頭:“三哥,我們回宮去吧。”死魷魚,他只知自己發脾氣,卻不知她有多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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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逸一時發怒離開,待走到樓下,已經冷靜下來,一進入車內,便沉聲道:“四寶,稍後去把現在租的宅子買下來,房主若是不肯就加價,最高可以三倍價錢買下。”
離開岷國既然不可取,他就只有留下。遊逸苦笑了一下,留下又能怎樣?以目前形勢,兩人能在一起的可能微乎其微,說不定一兩年之後他就要看着她嫁給別人了。
四寶微有訝異,卻只是點頭道:“少爺,四寶知道了。”
鄒鉉在車外搖了搖頭,揮鞭抽向馬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