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邊門進入皇宮, 穿過兩邊有極高圍牆的長道後,又換了兩乘暖轎,繞過數個宮閣, 安語然終於聽見章姑姑說了一聲:“恭請公主下轎。”
安語然掀開轎簾, 邁步下轎, 看向四周。她們已經在一處宮閣內, 暖轎正停在門口。章姑姑跟在她的暖轎旁, 一路走着進來的,此時引着安語然向房間內走去:“公主請先在此處稍歇,奴婢先去稟告宸妃。”
安語然回頭看了眼後面暖轎內下來的柯嶺:“章姑姑, 柯公子要如何安排?”
章姑姑微微皺了下眉,但仍恭敬地說:“回稟公主, 奴婢不敢擅作決定, 還請柯公子去右廂房暫待, 等宸妃見過公主後,自會做出恰當的安排。”
安語然看着柯嶺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章姑姑, 柯公子是我的恩人,不可怠慢。”
柯嶺對着安語然迴應地點點頭,表示他會等待。
章姑姑正要應安語然的話,突然眼角卻瞥見了一樣白乎乎的東西閃過,轉眼一瞧, 不就是那條三公主執意要帶在身邊的白色大狗麼?
狗二這貨早就在轎中呆得不耐煩了, 安語然還沒下轎, 一掀開轎簾, 它就竄了出去。她們說話的這會兒時間, 它已經在附近邊走邊嗅兜了一圈。在熟悉了這塊地方的氣味後,它爲了標示領地, 對着廊下的某根柱子擡起了後腿……
章姑姑瞧見狗二正要做出“非常之舉”,眼珠瞪得滾圓,眉毛都快豎起來了!
安語然順着章姑姑的視線,轉頭看見狗二到了陌生地方後的標準動作,急忙喝止:“狗二!不可以!過來。”
狗二一個激靈,把尿意憋了回去,灰溜溜地跑回到安語然身邊,搖着尾巴裝作無辜地偷眼瞧着她。
章姑姑從剛纔看到狗二擡腿開始就憋住了一口氣,直到現在才喘了出來,她緊繃着臉道:“這是在皇宮中,不是坊間集市,奴婢敢請公主管好這條狗!”
安語然狠狠地瞪了狗二一眼,回頭對章姑姑道:“放心,我會管好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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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姑姑離去後,之前的四個宮女留在房裡服侍安語然,或者也可以說是看守着安語然。
安語然無心觀察房中佈置,找個椅子坐下,面色平靜,垂目靜待,心中卻極爲緊張。此時情況未明,她當然不能把過去在韻國的經歷和盤托出,在入宮的路上,她已經編好了一段經歷。
但她不知宸妃是何種性格,如果她不信自己是三公主,或是要自己詳細說明這一年多的經歷,安語然並沒有十足信心能讓宸妃打消疑慮。
她做了幾次深呼吸,努力把編造的細節再想得完善一些。
突然門樞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暗紅色的門扉向外打開,接着有個身材嬌小的女子跨門而入。宮女們早就在房內點起多盞燈火,明亮的火光映在來人的面上身上。安語然在華親王府見過王妃,而現在進來的這個女子,服飾華貴端麗更甚於華親王妃。
安語然站起身,面對着進來的女子,心想,她應該就是宸妃了吧?
宸妃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也有着小巧的下頜,挺秀的鼻樑,圓圓的眸子。安語然的前身——墨珏確實與其非常相像,甚至她們的身材都是嬌小窈窕的類型。除了年齡閱歷所帶來的神情氣質的不同以外,墨珏與宸妃的唯一差異,便是眸色。宸妃的眸色是深黑色的,墨珏如果真的是三公主,她的眸色繼承了誰?
宸妃注視安語然數息,深黑的眸子就變得瑩潤起來,眼底蓄了淚水,快步走過來執起她的手,顫聲喊道:“然兒,我的然兒……”
安語然暗自鬆了口氣,至少目前外表這關已經順利通過了,接下來就是如何編排自己過去的經歷了,好在章姑姑說過三公主摔下斜坡,她只要順着說就行了。
然而想到此事,她心中卻突然升起一絲寒意——今日傍晚在衙門裡時,一年多沒有見到過羽然公主的章姑姑,纔剛剛見到與公主想像的她,爲何就要在沒有確認她是否真公主的情況下,告訴她公主失憶之事?
章姑姑是在刻意幫她成爲羽然公主嗎?或許對章姑姑來說,她是否是真正的公主是無所謂的?
這個念頭讓她隱隱感到不安,如果墨珏並非真正的公主,一個主管宮女如何會有這麼大的膽子,找一個假公主入宮?她背後之人是誰?是面前這個宸妃嗎?她們又是出於什麼目的,要這麼匆忙地找到不論真假的三公主?之前宸妃所顯露出來的母女真情難道都是假的嗎?
宸妃見安語然不說話,只愣愣地注視自己,不由得稍微用力捏緊了她的雙手,仔細地瞧着她臉上表情,有些急迫地問道:“然兒,你不記得我了嗎?”
安語然回過神來,暫時放下心中疑惑,趕緊點點頭道:“是的,羽然過去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一點都不記得自己是什麼三公主……今日傍晚,章姑姑找到我的時候,我還一口否認自己是三公主呢!不過章姑姑後來說了很多事情,說我與母妃有多麼地相像,我才漸漸地信了自己的身份。”
宸妃瑩潤黑眸中蓄積已久的淚水瞬間滑落,在白皙光潔的臉頰上劃過兩道晶亮痕跡。她從懷中掏出一條絲巾,輕輕按在臉上,吸去淚水。
接着宸妃拉起安語然的手,牽着她走到榻邊,示意她一起坐下:“然兒,你受苦了!快告訴我,這一年多你是如何度過的?”
安語然不敢再看她,垂頭瞧着地板,慢慢地說:“羽然醒過來時,是在一艘船上,對自己是誰,還有之前經歷的事情都毫無印象了,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唸作語然。是好心的船主妻子救了我,她讓我喊她菱嫂。菱嫂告訴我,當時是在連岐城的下游江面救起我的。我想,也許我的親人就在連岐吧?”
宸妃問道:“那麼你怎麼隔了這麼久纔到連岐來呢?”
安語然道:“那時我心中害怕,不敢一個人上路,又在船上休養了幾個月,終究還是忍不住想要找到親人,就告別了菱嫂他們,把身上的首飾珠寶當了,換成銀票,租借一輛馬車,向着連岐城而來。”
宸妃輕拍她的手背:“也難怪你害怕,一個單身女子趕路,確實很危險。不過,然兒你在宮中長大,不知世俗人情,又怎麼會想到去當鋪當首飾,還有租馬車的?”
安語然解釋道:“是菱嫂教羽然的。”
宸妃瞭然地輕輕點頭,靜了數息時間,她突然問道:“然兒,那個柯公子你又是怎麼認識的?你說他對你有救命之恩?”
安語然道:“確實如此。羽然向連岐而來的路上,經過一處山林,突遇惡人劫道,幸得柯公子搭救,才倖免於難。之後柯公子還仗義護送羽然一路來到連岐,因緣際會,終於得見自己的親人。羽然求母妃給柯公子一個官職,讓他留在宮中。”
聽到這一席話,宸妃臉上欣喜又激動的表情逐漸淡了下來,用探究地眼神看着安語然:“然兒,你一路而來,都是和這個柯公子一起?你是否對他……”
安語然心中一凜,怕宸妃誤會了什麼,急忙道:“羽然與柯公子並沒什麼,兩人之間清清白白。羽然純粹只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想替他向母妃求些賞賜罷了。”
宸妃微微一笑道:“那就以重金賞賜於他,然兒你說可好?”
安語然暗暗焦急,宸妃如此說,就是要柯嶺領了賞賜就離開皇宮。而他只要一出皇宮,就會被敖天燁的手下抓住。她急道:“母妃,其實那些劫道的惡人一路跟蹤,追着我來到了連岐。章姑姑接我進宮時,他們都在客棧外面看到了。羽然懷疑他們並非是普通劫匪這麼簡單。如果現在讓柯公子離開皇宮,只怕會害了他!”
宸妃略加思索,隨後柔聲道:“既然如此,就讓他先做個宮中侍衛吧。這樣然兒總可以放心了吧?不過然兒你身爲公主,居於內廷,平日裡是見不到他的。”
安語然聽她終於答應留下柯嶺,鬆了口氣:“女兒並無其他想法,只是爲了報恩,不願恩人救了自己還要因此遇害。”
宸妃點點頭,神情鄭重地叮囑安語然:“然兒你年齡尚小,有些事情還懵懂不知,須知女子名節最爲重要。你入宮之前的經歷只有母妃知道就夠了,再不要與其他人多說!哪怕是對你父皇,也……只要說你失去記憶,以前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是章姑姑找到了你,把你帶回來就好。”
安語然點頭:“是,羽然知道了。”這樣對她來說也是好事,她用不着再對其他人一一解釋她這過去一年的經歷了。須知多說多錯,若要謊言不被識破,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說謊。
宸妃輕輕擊掌,喚入兩個宮女:“服侍公主沐浴,更衣梳頭。”
接着她回頭對安語然道:“然兒,你更衣之後,跟我去參見你父皇。”
安語然答應了,跟着宮女進入浴室,浴室裡居然早就備好了熱水,想來是章姑姑事先就派人來準備好了的。自答應進宮之後,安語然在客棧只匆忙洗了臉上易容,再換上她平時愛穿的,便於行動的女式夾襖與褲裝。此時若要去見一國之主,以這身裝扮,自然是不夠鄭重的。
宸妃等安語然進入浴室後,立刻起身,輕輕打開房門。
章姑姑正守在門外,見宸妃出來,先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宸妃跨出門去,對着她耳語數句。章姑姑眼神閃爍連連點頭,隨即匆匆離開。宸妃就關上了門,回到桌邊坐下,靜等安語然沐浴完畢。
安語然沐浴倒沒有花很久,但在宮女的幫助下,穿上適合公主的裙裝卻花去她數倍於沐浴的時間。好不容易穿戴整齊,還要梳頭化妝,足足弄了小半個時辰才妝扮完畢。
等到她從內室出來時,全身上下已是煥然一新,再無之前那女扮男裝的隨性模樣。
她上身一件米黃色緞面繡金魚紋寬袖收腰小襖,月白對襟,下配橙黃絞絲寬幅長裙,裙襬從下至上,盤旋繡着金色波浪紋飾。外面再罩上一件淺黃色絲綢對襟罩袍,一掌寬的月白織錦暗紋束腰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身。絲綢罩袍的領口、袖口以及下襬處,釘着不下數百顆米白珍珠,清一色黃豆大小,在房中通明的燈火映射下瑩瑩生輝。
她的頭髮則分股梳至頭頂,挽成兩個鬟狀髮髻,任其自然垂下,發鬟根部繞着數圈金珠與珍珠串成的鏈子。剩餘頭髮用金絲織就的軟環鬆鬆束在頸下,順滑地垂於肩上。
她拒絕宮女在她臉上敷粉,自己取過黛筆輕描雙眉,勾畫眼線,再用粉色胭脂薄薄塗於雙脣之上。
宸妃凝視着此時的安語然,輕輕點頭,露出一個滿意笑容。她接過宮女遞來的雪貂毛皮鶴氅圍在肩上,輕聲道:“然兒,隨我來吧。”當先跨出門去,上了一頂暖轎。
安語然也披了一件貂皮鶴氅,跟着坐上第二頂暖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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宸妃與安語然的兩頂暖轎離開後不久,章姑姑回來了。她並非一人,身後還跟着八個帶刀侍衛。她走到柯嶺所歇息的右廂房前,徑直推門而入。
右廂房中只點了一處燈火,顯得比安語然歇息的主屋幽暗不少。柯嶺正靜靜坐在房中,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麼,燭火只照亮了他的側臉,讓他本就堅毅的臉龐更顯得輪廓分明。聽見推門聲,柯嶺擡頭見到如此陣勢,微微吃了一驚。
章姑姑跨入房中,身後的帶刀侍衛跟着魚貫而入。她等到最後一個侍衛進入房中並關上房門後,面無表情地說道:“三公主之前遭難,不記得自己的過往,更不記得從小學的那些禮儀規矩,不懂避嫌。但是她終究身份高貴,且仍未出閣。你身爲一介平民,又是男子。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事,從此以後,你都不可能再與公主見面。”
柯嶺似早有所料會聽到這樣的話,表情反而從最初的驚詫變得平靜,點頭道:“我知道了。”
章姑姑繼續說道:“另外,不管是三公主的面貌模樣,還是她在宮外的經歷都是皇家的秘密,絕對不可外傳。”
柯嶺眼神微暗,低頭道:“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
章姑姑仍是一臉冷漠道:“你現在雖然保證不會說,但是不能保證一輩子不會說。公主難以相信你的保證。”
柯嶺猛地擡頭,驚異地睜大雙眸看着章姑姑,隨即將視線移向她身後的帶刀侍衛,似乎明白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