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妃與安語然乘坐的暖轎, 一前一後到達一處偏殿之外。
感覺暖轎停下後,安語然掀起側面窗簾一角,看向轎外。有人向這邊走來, 殿外廊道內每隔十尺便設置一對宮燈, 燈光映着此人的暗藍色冠服, 看起來像是個太監。他微微俯身, 湊到宸妃的轎前, 聽她低語,隨即點頭應道:“是,小的這就去通報。”
這太監進去後不久, 又匆匆出來:“皇上宣宸妃娘娘與三公主進殿。”
安語然跟着宸妃下了暖轎,小步向着殿門走去。即將見到岷國的一國之君, 同時也很可能是這個前身的父皇, 還要謊稱記憶全失, 這些都讓她心中惴惴不安,連走路的幅度與動作比之平時也收斂了許多。
只是幾步路的短短距離, 她們很快就走到殿門前。宸妃在她身前兩步,轉身跨入殿中。安語然深深吸了口氣,也跟着跨過高高的門檻,進入燈火通明的殿中。
岷皇看上去五十來歲,頭髮依舊烏黑, 不摻一根銀絲, 下巴上留着短短的鬍子, 雙目有神, 相貌堂堂。此時他正凝神看着宸妃身後小步走來的安語然, 表情溫和,並無一國之君的威嚴之態。
走得近了, 安語然看清了岷皇的雙眸,這才知道章姑姑爲何在衙門裡就一口咬定她確是三公主。因爲她金褐的眸色,就是繼承於岷皇本人。
岷皇身邊坐着一個女子,大約四十多歲,保養得當,皮膚白皙而幾乎沒有皺紋,五官並不嬌美,但大氣端莊,配上鳳冠霞帔,自有一股雍容華貴之態,應是岷國皇后無疑。
宸妃屈身行禮:“臣妾見過皇上、皇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聖安。”
安語然模仿宸妃的樣子跟着行禮道:“羽然見過皇上、皇后娘娘,皇上、皇后娘娘聖安。”
岷皇微點下頜:“起來,賜座。”
等宸妃與安語然坐定之後,岷皇道:“今日恰逢元宵佳節,本是團圓之日。適才朕還在心中傷感,可惜然兒未曾尋回。想不到這就傳來消息,說是章姑姑找到了你。”
他露出欣慰又帶着點憐惜的神情:“然兒,這一年多,你流落在外,可有遭了什麼苦楚?”
安語然記得宸妃的囑咐,起身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父皇,羽然並未遭遇什麼苦難,只是記憶全失,想不起自己身爲何人,家在何方。”
岷皇問道:“你連朕都忘記了嗎?還有你的母妃,你也忘了嗎?”
安語然搖搖頭:“然兒什麼都不記得了。”
岷皇輕嘆一聲,擺一下手掌:“坐着說話吧。”
皇后向岷皇微微側身,建議道:“皇上,然兒纔剛剛回宮,又有很多事情不記得。對她來說,這宮裡也是全然陌生的,恐怕會有些緊張不安,然兒之前的經歷還是留待以後再慢慢問吧。”
岷皇點點頭:“也好。然兒,你可曾用過晚膳?今晚前殿正設宴慶節,你與朕同去,正好去見見熙兒、烈兒他們。”
宸妃憂慮地說道:“皇上,然兒今日剛剛回宮,她失去過往記憶,以前的規矩禮儀自然也全數忘了。臣妾有些擔心,怕是然兒不適合立刻去參加這麼多人的正式宴席。”
皇后微笑道:“正是因爲失去記憶,纔要去多見見親人,好早日恢復回憶。這樣吧,宴席不去,席後尚花園裡還有燈謎會,然兒可以先回自己寢宮去,用完晚膳再去尚花園賞燈猜謎。這樣可好?”
岷皇擊掌贊同:“如此甚好!”
宸妃勉強笑了笑:“好。那臣妾就先帶然兒回去了。”
·
三公主並未出閣,在失蹤之前一直與宸妃共住翊坤宮。
一回到翊坤宮,宸妃就急忙吩咐宮女傳膳。其實這會兒早就已經過了飯點,安語然之前爲了要見岷皇,心中緊張,還不覺得怎樣,此時既然過了相認這關,心情放鬆下來後,才覺得飢腸轆轆。
也許是北國的飲食風格比較粗獷,宮中菜色雖然豐盛,口味卻是偏重。不過肚子餓了吃什麼都是香的,一等飯菜上桌,她就大口吃了起來。
宸妃吃得並不多,淺嘗數口,很快就擱下筷子,只看着安語然吃,脣角掛着一絲淺笑,眼中卻是溫柔憐惜。
安語然吃得半飽了,才注意到宸妃的眼神,停了筷子,嚥下口中食物,問道:“母妃爲何不吃了?”
宸妃搖搖頭:“我不餓。”
羽然從小在宮中長大,宸妃從未見她如此狼吞虎嚥地用膳,想必她流落在外時,日子並不好過。她輕嘆一聲:“然兒,你慢些吃。你從小嬌生慣養,但這一年多的時間裡,你在宮外粗茶淡飯,衣飾鄙陋,日子一定過的很苦吧?母妃只恨沒能保護好你,讓你遭了罪……”說着說着,她眸中漸漸漾起水光。
到了此時,安語然已經有九成信了,自己的前身墨珏就是失蹤的三公主。三公主失蹤時已經十四,這一年多的時間,相貌五官不會有太大變化。如果她與公主只是相似,章姑姑也就罷了,岷皇與宸妃是公主的親生父母,總不見得兩人都認錯了人。
岷皇宸妃或許真是把她當作了女兒來看待。何況此時宸妃真情流露,如果只是找個假公主來替,她就沒有必要如此。
但是對於安語然來說,宸妃也好,岷皇也好,到底都是陌生人,今日方纔初見。在情感上,她無法把他們當作自己的親生父母來看待。宸妃這麼看着她,她反而覺得有幾分不自在,一時不知該如何迴應纔好。
宸妃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只以爲她是失去記憶,不記得自己了,心裡更是傷感,眸中蘊着的淚水滑落下來,聲音也有些哽咽:“然兒,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我了嗎?”
安語然沒法再吃得下去了,放下筷子搖頭,她已經不是之前的墨珏,自然不記得!她不知該對這位真情流露的母親說些什麼好,只能輕聲說了句:“抱歉。”
宸妃畢竟在宮中十多年了,能坐上如今的位置,自然也是個伶俐人。她剛見到女兒時心情激盪,這會兒見安語然渾身不自在的模樣,知道重拾親情的事情急不得,就拿出帕子吸乾淚水,很快調整好了情緒,柔聲道:“是母妃不好,然兒回來了是喜事,怎麼能哭呢。然兒別往心裡去,再多吃點,我去梳洗一下就來。”
安語然已經沒了胃口,取過一旁絲帕擦了擦嘴道:“羽然已經吃好了。”
宸妃起身喚來兩名宮女道:“你們服侍公主重新妝扮。”
安語然訝異地問:“還要重新妝扮?”她不是剛剛纔妝扮一新嗎?
宸妃解釋道:“然兒之前是去覲見皇上,自然要隆重些,這會兒則是去遊園猜謎,這身衣服就不適合了。何況用過膳後,脣上胭脂都落了,不補一些也不行啊。然兒,看來你真是什麼都忘了。”
安語然心底哀嚎一聲做公主好麻煩,無奈地跟着兩個宮女去了。她後來才知道,這只是個開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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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語然換了一身清新雅緻的便服出來後,宸妃也已梳洗完畢,洗去臉上淚痕,重新補了妝容。她們這就上轎往尚花園而去。
宮中到處點着宮燈,燈火輝映,映得夜色也不那麼沉靜了。天邊斜斜掛着一輪初升的淺黃色圓月,周圍飄着些許薄雲,薄雲間露出疏疏落落幾顆星,倒顯得那輪圓月,明亮得有些孤單。
尚花園內除了宮燈之外,還懸掛着無數彩燈,各色燈火把花園裡的景物染出了奇奇怪怪的顏色。這情景倒讓安語然聯想起後世的城市裡,景觀設計者總喜歡在行道樹上纏繞的五彩小燈,還有那些被大型射燈打成或慘綠、或幽藍、或豔紫的大樓。她本來不喜這種豔俗的景觀,此時站在尚花園的門口,看着這些彩燈,卻反而產生了幾分熟悉的感覺,一時恍惚起來。
宸妃見她愣怔着並不向內走,以爲她是對此感到陌生因而緊張得不敢進去,就將她左臂輕輕挽起,柔聲道:“然兒,無事的,有母妃陪着你呢。只是去猜猜燈謎而已,順便見見你的兄姐們。”
安語然收束心神,向宸妃點點頭,與她一起沿小徑慢慢而行。
宸妃挽起她左臂時,就覺察到了她衣袖內的夾板,低聲地問她:“然兒,你的左手是怎麼了?”
“哦,之前曾經摔斷過,現在還未完全痊癒,所以用夾板固定着。”
宸妃挽着安語然的手顫了一下:“然兒……”
安語然怕宸妃又流淚,急忙道:“現在已經長好了,只是爲了恢復得更好才一直綁着夾板而已,母妃不要擔心。”
宸妃正要回答,突然耳邊響起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宸妃又在擔心什麼?”
安語然轉頭看向聲音的來處,那是一個華服女子,比她年長三四歲的樣子,細長的眉梢高高挑起,眼角也有些微挑,美豔而傲氣十足。宸妃之前說安語然覲見岷皇時所着裙裝過於隆重,不適合遊園猜謎。而現在面前的這個女子此時所着裙裝比之她覲見時的着裝,在華麗隆重方面猶有過之。
華服女子看清了安語然的面容,驚訝地問:“真的是羽然?父皇之前在宴上提及找回了你,我還有些難以置信呢!”
宸妃輕聲道:“大公主,然兒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以前在宮裡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就算是我,她也記不得了。”
大公主吃驚道:“全數都忘了?父皇在宴上只說然妹忘了些許往事,我還以爲只是忘了些小事呢!”
接着她走過來,親親熱熱地勾起安語然的右臂,拉着她向前走:“我是羽薰,你以前叫我薰姐姐,一直都很喜歡來找我玩。你那時候的刺繡功課做不好,還是讓我幫着你做完的呢!”
安語然輕聲道:“薰姐姐……我們以前很要好嗎?可惜羽然根本想不起來……”
羽薰笑道:“也許然妹失蹤後,經歷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吧?還是都忘記了的好。”
安語然微一皺眉,總覺得她話裡有話。她低頭掩飾自己的表情,卻見到羽薰挽着自己右臂彎的手,白皙的纖手,指尖塗着鮮紅的蔻丹,沒來由的就心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