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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着來時的升降梯,天宇和小云上升到玲靖城上方的地面。
與初到婭冥星那天一樣,此時也是一個“明亮的夜晚”,巨大的藍色的靚傘星仍在頭頂高懸着;但與那天有所不同的是,靚傘星光環已改變了它的模樣。
光環不再像成片的鵝卵石環繞湖水般圍着靚傘星——由於婭冥星的公轉,此時玲靖城已不處在光環旋轉軸指向的地方,所以現在看到的它部分被靚傘星擋住,不再完整,而且有一些傾斜地緩緩轉動着。
黎明般的天光下,3架載貨型飛船微微泛着銀光,使得剛剛到達地面的天宇輕而易舉地又看到它們,飛船並排泊放在廣場上,過一會兒,它們就將飛往靚傘星去開採氧資源了。
小云是來爲天宇送行的,即使本次任務毫無危險,而且只需不到半個婭冥星日的時間,但她還是來了。她要讓丈夫感知自己的支持,感知那種莫言的默契。“夫妻長爲知己”,小云與天宇結婚的時間雖然不長,然而在一起生活卻已有十多年了。
“走吧,別忘了帶些光環中的石塊留作紀念。”臨別前,小云拍拍天宇的肩膀,輕鬆地囑咐道。
“放心吧,忘不了。”天宇笑着點點頭,顯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想讓小云覺得這次任務輕鬆異常,與日常出行辦事毫無兩樣。而事實也確是如此。
氧元素開採任務的過程,一切盡在掌控中,作爲駕駛員的天宇只需簡單地按步驟操縱飛船就可以了。婭冥星距靚傘星不到200萬公里,約是月球距地球長度的5倍,光線只需約7秒鐘即可到達。然而航行卻不可能如此快速:即便艾融飛船的速度已比較接近光速,但從啓航、加速、保持勻速行駛到減速乃至“着陸”,單程需要半小時。到達靚傘星後,首先要採集液態氧,返回前還有一項連帶任務——蒐集一些光環上的石塊,帶回地球以留作研究樣本。所以從起航到返回,時間會過去5小時。
天宇的身影消失在艙門後不久,飛船已無聲地升到了半空,3架飛行器在控制下回旋着排成等邊三角形,靜止少刻後,便同時朝靚傘星飛去。氧行星巨大的藍色背景中,身形龐大的飛船迅速變小,片刻已成爲3個圓圓的黑點,又過了不多時,黑點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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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中心設在婭冥星陸地上,而實施空間任務的每架飛船隻有3名乘務人員。天宇既是駕駛員之一,又是3人小組的組長,他駕駛的並不是頭船,而是三角形隊列右翼的3號船。在衝出大氣層進入太空後,飛船保持好隊形,等邊三角形的邊長被控制爲5000米,而後再次提速,繼續向靚傘星奔去。
20分鐘的勻速航行後,目的地已近在眼前,駕駛艙中正對着靚傘星的天宇,眼中的藍色變得愈發多了起來。此時,飛船速度開始大幅降低,然而天宇眼中的藍色確仍在迅速瀰漫,當距星體巨大的表面還有上千公里時,他的眼裡已沒有了其它顏色。
望着眼前溫柔的蔚藍,天宇心中莫名的感動油然而生:氧元素,地球人的生命之本,爲了得到你,我們曾“踏破鐵鞋”尋遍太陽系,然而現在,你那取之不盡的海洋已如此之近,月球——地球人賴以生存發展第二家園,你終於得救了!
飛船慢慢向星體靠近,大氣測定儀已經有所顯示,由於大氣完全由靚傘星自身“製造”而成,因此顯示出的成分爲純淨的氧氣,而隨着飛船不斷向星表接近,濃度也隨之越來越高了。
“距星體表面1萬米……5千米……3千米……1千米……”飛船內,測距儀表刻度在不斷在減小,飛船正向液氧步步逼近,當刻度標註爲零時,靚傘星的表面濺起了藍色的浪花——飛船已進入到液氧的懷抱。
天宇又一次降低飛船速度,繼續向星體內部深入,隨着下潛深度的不斷加大,外部壓力也越來越高。開採物密度的要求,使飛船正向高壓環境下形成的液氧層進發。
天宇發現不僅在眼前,四周也被藍色包裹住,隨着飛船緩緩向深處潛行,周圍的藍色也在不斷加深着,當窗外變得漆黑一片時,已距開採地點不遠了。
又下潛了一刻,開採深度已到達,飛船準確定位並亮起外部照明。天宇啓動了採集系統,被改裝的載貨型飛船開始了它的“本職工作”。飛船在頂部和底部安裝了兩個巨大的儲藏罐,可以儲存十萬立方米以上的液態氧。開採系統啓動後,已深沒於液氧中的儲藏罐外壁,伸出一些粗壯的軟管,探入氧海開始吸取,氧元素被不斷注入,一小時後,罐內已被裝得滿滿當當。
隨着採集系統已滿載的提示音響起,天宇關閉了該系統,液氧吸取工作完成了。
“1號船,你那邊情況如何?”天宇通過對講設備呼叫隊友。
“一切正常,馬上便會完成。”
“2號船,你那邊情況如何?”
“非常順利,我船已經可以去執行第二項任務了。”
當每架飛船相互呼應,確定任務完成後,向地面指揮中心彙報,然後重新排列成隊,飛離靚傘星表,向不遠處的光環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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靚傘星體積之大,在星際共同體的行星中少有比肩者,而它的光環與太陽系土星光環相比,同樣更爲寬大宏偉、多彩多姿,在靚傘星光的掩映下,光環是一圈極爲靚麗的環形體。它的寬度達到30萬公里,是土星光環的1.5倍;厚度約300公里,更是土星光環僅上百米厚度所無法比擬的;與土星光環相同的是,其內部結構同樣是由無數“石塊”構成,“石塊”大小不一,大到幾百米,小到如塵埃。難怪地球人用天文望遠鏡觀看到的星體與光環的組合,就像一把撐開的靚麗的雨傘。
已完成開採任務的3架飛船,貼着靚傘星上空高速行駛,不多久,便來到光環水平方向的內側,雖然比起30萬公里的寬度,僅300公里的光環厚度顯得微不足道,然而當真正置身於星表與光環之間,擡首仰望光環側面時,看到的卻是一條密密麻麻的亮帶,宛若一條晶瑩的項鍊縱貫長天,“項鍊”上還穿了幾顆大小、顏色不同的彩珠,那是靚傘星的幾顆衛星,其軌道或是偶然或是永久地在與光環重合着。
“欣賞夠了嗎?我們不能過多沉醉於眼前美景,開始執行任務吧。”天宇向另兩架飛船宇航員強調着。
“光環太美了!只可惜我們誰也不能完全從它內部穿過。”2號船的宇航員不無遺憾地說。
“是啊,爲了節省時間,開採碎塊的任務需分頭進行,我們只能分別看到光環內不同的局部。”1號船宇航員同樣感到可惜。
天宇迴應道:“沒辦法,這是一次任務而不是旅行,需要嚴格按計劃行事。”
由於光環廣大無比,其內部大大小小密集的“石塊”如恆河沙數,一旦深入,通訊信號將被“石塊”阻斷,因此,3架飛船按照光環不同區域分擔了開採任務:1號船負責開採光環靠近靚傘星區域的碎塊;2號船負責開採光環中間部位的碎塊;而天宇駕駛的3號船,則要到光環遠離靚傘星、靠近外太空的邊緣區域去採集。
“我們出發吧,兩小時後我在光環外側等待你們的信號。”天宇說完,拉動操縱桿,飛船向上90°轉彎,協同另兩架飛船向天空中的“項鍊”駛去。
隨着愈發向光環靠近,前方的“項鍊”慢慢顯得寬大,直至變成一片朦朧的銀紗。此時,3號船同2號船再度轉向,從眼前的“銀紗”繞過,而1號船卻保持着原來的行駛姿態,從光環側面直插而入,在進入的同時,與外界聯絡的信號也隨之消失了。
2號船與3號船繼續貼着光環表面飛行,一段時間後,2號船向下扎去,消失在無盡的“石塊”中,最後,天宇也到達了任務地點,從光環表面直穿進了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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蒐集“石塊”的任務分爲幾步,需對光環內各個部位進行多組採集,以得到不同的樣本。進入“石陣”中,天宇開動探測儀,找尋附近區域大小適宜,符合收集標準的樣本, 探測儀啓動只片刻,一塊如榴蓮大小的碎塊便出現在飛船內的顯示屏裡,天宇駕馭飛船漸漸接近,並最終停在了它的旁邊。
停下來的飛船受到靚傘星引力影響,與光環中的物質同步圍繞靚傘星轉動着,剛纔飛行時那些迎面而來隨即又被甩在身後的“石塊”,此時全部成爲了靜止狀態,包括眼前將要採集的標本。
“出艙口已對準了目標,你出去把它拿進來吧。”天宇對一名宇航員說道。
“好的,我馬上去取。”宇航員早在飛船進入“石陣”的過程中,便換上了輕便的外太空服,得到命令後,立即走向內艙門,開門進入隔離艙,再將內艙隔離封鎖,隨後藉助一根繩索進入到太空。
一切十分順利,通過飛船內的監視器,天宇看到宇航員悠然飄到樣本前,探囊取物般將懸在真空中的“榴蓮”摘了下來,然後又把它攬入懷中,輕盈地返回了飛船。從發現碎塊樣本到採取完畢,整個過程僅用時10分鐘。
第一個樣本收集完後,飛船繼續向光環深處行駛,並不斷停下來進行蒐集,1小時後,已採取到5枚,而此時,飛船的位置也處在了光環中心部位的腹地。
“只差一塊就完成了,我看還有時間,採集完研究樣本後,再隨便弄些‘紀念品’吧。”天宇對身旁的宇航員說道。
“好的,不過我們需要抓緊一些時間。”
飛船又一次啓動,好似一條鑽進礁羣中的魚兒,上下左右閃轉,在密集的“石陣”中穿梭着。駕駛艙中的天宇,尚未辨清大大小小“石塊”的模樣,便飛速從它們身旁掠過,只一會兒工夫,又一個適於作爲樣本的碎塊被捕捉到了。
然而此時的作系統控制檯上,卻突然脈閃起一盞紅燈,隨之尖銳的警示音也響了起來。
“危險!導航系統失靈——”話音未落,一塊巨石已迎面砸來,危急之下,天宇下意識地扳了一下手動方向杆,飛船一錯身,躲過與巨石的正面相撞。
但是,飛船速度太快,雖然避開迎面的撞擊,卻來不及完全躲過巨石,頂部滿載液氧的儲藏罐還是被剮到了。
在堅硬巨大的石塊疾速撞擊下,儲藏罐被劃開一道口子,液氧從裂縫中噴發而出,由於罐內處於超高壓力狀態,而罐外卻是無壓的太空,極大的壓力差使得噴發形成了遠比卸閘洪水不知要高出多少倍的衝擊力,在難以形容的破壞力面前,儲藏罐變得弱不禁風,縫隙呈破竹之態被迅速撕裂,越來越大!
更加可怕的是,劇烈的噴發形成一股極其強勁的推動力,將飛船向反方向推去,飛船好似正在被放氣的氣球般,在層層石塊中沒頭沒腦地亂撞了起來。
下面的儲藏罐也被撞裂,飛船更加飄搖不定,難以駕馭,天宇臉上已滿是汗水。不過此時,天宇心裡還算是鎮定的,他非常清楚,在如此高速的狀態下,自己已經不可能控制飛船躲過“石林”的重重封鎖,連續的猛烈的撞擊以及不斷擴大的裂縫,必將導致飛船最終解體。飛船內部的物理平衡系統還在發揮着作用,保證了駕駛員在劇烈撞擊時身體的穩定,於是天宇儘可能地將飛船減速,並引導着它向下沉去。
出事地點處於光環橫切面的中心部位,要想逃離,飛船必須作垂直運動,這樣,位於300公里厚度的光環中心的飛船,只需穿過100多公里的“石陣”即可到達光環外側。而天宇之所以要將飛船駛向下方,是因爲婭冥星現在所處的位置同樣也在光環之下,若有可能逃出光環,地面指揮中心可以收到求救信號——另兩架飛船仍在光環中執行任務,由於信號被“石陣”阻斷,對這裡的情況全然不知,而距它們完成任務的時間還有將近1小時,所以只有求助地面指揮中心的救援了。
在極力的控制下,飛船雖然仍在橫衝直撞,但大體方向卻是向光環下面“潛行”,然而,隨着情況愈發糟糕,控制起來也越來越艱難了——更多巨石好似自己長了眼睛,肆無忌憚地砸向飛船,使它已處於瓦解的邊緣。
“距光環外側50公里……”
“距光環外側40公里……”
“飛船護罩遭到損壞,請準備撤離……”
“飛船行將解體,請立即逃生……”
智能監控系統傳來陣陣急促的語音提示。
“天宇,快逃生吧!飛船已經不行了,即將爆炸!”天宇身旁的宇航員大聲疾呼。
“爲什麼?這到底是爲什麼啊!”天宇長嘆一聲,臉上掛滿了疑惑與痛楚。他用力將手中的控制桿鎖定,無奈跟隨兩名宇航員撤離駕駛室。
三人迅速着上太空服,穿過隔離艙,撤離飛船。由於此時仍未擺脫層層石塊的封鎖,出艙後,他們並未立即解斷身上的繩索,而是有意識地被搖擺不定的飛船帶動一段距離後,纔看準時機斷開索繩,以使他們的身體繼續向光環外側飄去……
一道亮光伴隨着巨響,星際共同體最爲先進的艾融宇宙飛船魂消命殞,強烈的光線令防護罩內的天宇不得不將雙目緊閉,而再度睜開時,那架曾與他同榮共耀,猶如自己孩子般的艾融飛船,卻已了無蹤跡。天宇睜開的雙眼中,已噙滿了淚水。
爆炸的衝擊波將宇航員們繼續向光環外側推去,然而他們彼此卻越距越遠,直至相互之間看不到了對方的蹤影。天宇的身體早已無法自制,如同狂風中的一片樹葉,蕩飄在光環邊緣,但是他可以感覺到:隨着愈發向光環外側接近,漂移的速度也越來越慢了。
是靚傘星強大的引力把身體束縛住了——引力是恆久的,而衝擊波的推力卻越來越弱,即將脫離光環的天宇,卻在最後時刻沒能衝破“石陣”的阻障,身體的移動漸漸趨於停止,而就在馬上要被靚傘星“鎖定”之前,一塊與身體差不多大小的石塊緩緩向他飛來,天宇趕忙將石塊抱在懷中,與它共同飛行一小短距離後,靜止住了。此刻的天宇,竟也像光環中的石頭般,圍繞着靚傘星旋轉起來。
雖然仍未衝出重重“石陣”,但面前的“石林”已變得離散稀疏,靚傘星的藍光也已熒熒在目——光環外的太空已近在咫尺。
“無論怎樣也不能放棄!爲了呼救信號儘可能清晰地傳往地面指揮中心,必須使信號發出的部位儘量對準婭冥星。”想到此,天宇鼓足氣力,以剛纔“撿”到的石塊作爲發力的支點,奮力扭轉身軀,將自己的胸膛朝向了婭冥星方向。胸前閃爍的那盞闇弱的綠燈,便是生的希望,它告訴天宇,宇航服內的呼救系統仍然在工作。
“地面指揮中心!我是3號船組組長艾天宇,我飛船在光環內發生故障已損毀,包括我在內的3名宇航員現已逃往太空,請速救援,請速救援!”天宇大聲呼喊着。
不到二十秒鐘過後,頭部的接聽器響起了刺刺啦啦的雜音,天宇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指揮中心已接收到信號,並有所迴應;擔心的是信號仍在被光環干擾着,無法聽清。“指揮中心人員,你們知曉這裡發生的情況了嗎?”
“我是艾天宇,現在亟待救援,聽到請回答!”天宇再次急切呼喚着。
接聽器內的雜音繼續響個不停,無法辨清,一段時間後情況仍不見好轉。
“聽天由命吧,已經做了所做的一切,沒有別的辦法了。”想到此,天宇反到坦然了一些。非語言的呼救信號可以自動傳送,所以他停止了呼喊,摒氣寧心,以保存體力、避免耗費過多的氧氣。
太空服內的氧氣可以保證40分鐘呼吸,若指揮中心得知呼救信號,30分鐘可以趕到,救援時間上完全來得及。然而,從天宇穿上防護服到將信號發送出去,時間已過去了幾分鐘,況且如果信號含混不清,指揮中心人員難以判斷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樣看來,40分鐘的時間是無法確保天宇獲救的——太空服的主要用途並不是逃生工具,因爲飛船的性能及其良好,發生事故的機率幾乎爲零,不想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不幸卻落到了天宇頭上。
20分鐘過去了……30分鐘過去了……一直保持靜心靜氣的天宇已經捱過了40分鐘,然而,耳旁的接聽器裡依舊是刺刺啦啦的雜響,救援人員依舊沒有到來,這時天宇有些絕望了,再一次大聲呼喊起來:
“你們是否知道我在這裡!我被光環困住已危在旦夕,爲何你們還不來啊!”
一陣激動過後,天宇感到呼吸已經變得困難異常,渾身上下氣力全無。此時,他想到了小云、想到了父母、想到了天宿……“難道今天真的要葬身於這茫茫太空之中了嗎?”天宇又將頭轉向靚傘星,“靚傘星,你有無窮無盡的氧氣啊!而我卻就要因缺氧在你的身旁死去,在你的身旁死去……記得當年在月球,氧氣被太陽耀斑的爆發所破散,我就險些命喪黃泉,而今天,也許真的在劫難逃了……就讓我的身體陪伴着我的飛船,永久漂浮在這裡吧……”天宇的意識由斷斷續續到漸漸混沌,最終失去了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