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經述聽李鴻章說康有爲入了翁同龢的幕僚,協助光緒皇帝變法,便建議李鴻章靜觀其變,與康有爲所謂的“變法維新”劃清界限,李經述說:“康有爲這人不懂政治和人心,變法必定失敗,搞不好不只翁同龢,連光緒皇帝也可能被搭進去”。
李鴻章也深以爲“然”,嘆了一口氣道:“張南皮(張之洞)也有來電,說康有爲多次找過他,張南皮也認爲康有爲居心叵測、欺世盜名,不懂政事爲何物,是以粵人經商的投機心態來蠱惑人心,不值得支持。”
原來,張之洞也是務實之人,身爲舉人的康有爲,在拜訪張之洞和李經述後,沒有受到賞識,便又南下去拜訪了帝師翁同龢,亦不受待見,吃了一個閉門羹,便憤而回家鄉南海的萬木草堂學館,聚徒講學,兜售他託古改制的大同理想。
在講學之餘,康有爲寫出兩本“異端邪說”的奇書:《新學僞經考》和《孔子改制考》。《新學僞經考》指出,《周禮》、《尚書》、《左傳》等都是西漢末年劉歆僞造的,都是爲王莽推行“新政”服務的,因此都是“僞經”。言下之意,這些書大家都別讀了!讀什麼書呢?當然是康有爲的先進著作呀!
康有爲自己隨即推出了皇皇鉅著《孔子改制考》。在《孔子改制考》這本書中,康有爲把自己說成了孔子的代言人,孔子成了供康有爲任意打扮的小姑娘。康有爲動不動就在書中說,“孔子曰人人生而平等”,儒家的讀書人一看,就知道康有爲這是雷死人不償命,孔子最講究禮制,強調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尊卑有別,長幼有序,“人人平等”豈不是無君無父?孔聖人怎麼會說出這種混賬話?
康有爲這兩本僞書在廣州出版後,一炮走紅,紅透了半邊天,不過走紅有時候是臭名遠揚,這一次康有爲的走紅就屬於這一種,當時的讀書人雖然窮酸,但硬骨頭還是有兩根的,南海的鄉紳地主也是很有血性的,受不了康有爲如此辱沒孔孟等聖賢,紛紛帶人拿着木棍和鋤頭趕到萬木草堂打砸,跳起腳來罵康有爲大逆不道,數典忘祖,最嚴重的是,他們帶人去把老康家的祖墳都挖開了。
要知道,古人很迷信,認爲祖墳的風水能惠及子孫,讓子孫富貴,挖人家祖墳跟讓別人斷子絕孫是一樣的血海深仇。康有爲的祖墳被挖,被家鄉人罵得狗血淋頭,在廣東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搞不好就被不明真相的羣衆用亂石塊砸死,這是大概率事件,他在廣東實在呆不下去了,索性破釜沉舟,再次逃到北京碰碰運氣。
當時,朝廷裡因爲李經述在山東搞新政,有模有樣,慈禧和光緒皇帝也支持變法維新,維新變法的論述一時大熱,連皇親貴族也趕時髦,到處網羅變法維新的人才,突然跳出了一個半桶水的康有爲,像一個瘋子一樣鼓吹維新變法,也會覺得新鮮,他在北京恍如喪家之犬,也有一些思想開明的官員同情他,救濟他。康有爲便按照資助銀子數量的多寡,“分封”這些救濟他的人爲“賢人”、“大賢人”。
康有爲這一次否極泰來,結識了珍妃的表兄。於是,康有爲託他給帝師翁同龢寫了一封毛遂自薦信,介紹維新變法。翁同龢此時有點妒忌李鴻章和李經述的維新變法,他認真看了一下康有爲的信,這才發現了康有爲的書法不錯,大有漢魏六朝碑學之遺風。甚爲欣賞。加上康有爲此次回家鄉後,痛定思痛,在託古改制的維新變法中,加入了開礦、設廠、修鐵路等務實的內容,這些東西,翁同龢也似懂非懂。
當然,最讓翁同龢心動的,是康有爲在信中說:“泰西講求維新變法,三百年而治。吾中國國土之大,人民之衆,變法三年,可以自立,此後富強可駕萬國。”
康有爲這足以吹破牛屁股的“三年可自立富強”的維新變法,騙不了熟悉國情的李經述,忽悠不了老謀深算的張之洞,但翁同龢從來沒搞過實際洋務,以爲修鐵路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一年可以來個二十萬裡,此時翁同龢已年過花甲,對他來說,康有爲這牛皮吹得很有吸引力,畢竟,再活二三十年翁同龢沒把握,再活三年,在有生之年看到大清國自立富強,正是翁同龢夢寐以求的。
翁同龢暗自一琢磨,李鴻章辦了二三十年洋務沒辦到的事,他和康有爲或許變法三年就能做到,這對李鴻章來說,該是多麼沉重的打擊?於是興沖沖跑到乾清宮去找光緒皇帝,對二十出頭的光緒說:“康有爲之才,舉世罕見,請皇上舉國以聽。”
年輕的光緒皇帝也沒有實際從政經驗,一聽翁同龢說“用康有爲的變法之策,三年能自立強國”,跟李鴻章和李經述說的三十年相比,時間大大縮短,於是馬上決定下詔接見康有爲。
翁同龢趕忙罷手阻止:“康有爲現在還是舉人,按照本朝成例,非四品以上官員皇帝不許召見,爲師已經請康有爲入幕僚,今秋科舉,爲師是主考,一定讓康有爲中進士,到時候皇上你再封他爲四品翰林,即可召見。”
康有爲入了翁同龢的幕僚,也積極籌備變法事宜,這期間編撰了《俄大彼得變政記》,介紹俄國變法維新的經驗,還結識了刑部主事楊深秀、劉光第,內閣中書楊銳等“帝黨”大臣。
1893年九月,有了翁同龢的首肯和幫忙,康有爲提前中了進士,光緒皇帝任命他爲總理衙門章京,想在頤和園勤政殿召見。但是,光緒皇帝召見康有爲,遭到了以軍機大臣、兵部尚書、步軍統領榮祿爲首的保守大臣的強烈反對。
榮祿再次回京出任要職,低調回歸,他已經經歷了多年的風雨磨礪,收起了棱角,變得圓滑無比,悟出了在官場既屹立不倒又大有作爲的訣竅:得寵。
要成爲慈禧信賴有加的寵臣,就要博取慈禧的歡心,最討巧的途徑便是跟老佛爺身邊的要人搞好關係。榮祿有兩個女兒,於是把一個嫁給了禮親王世鐸的兒子,一位嫁給了後來的醇親王載灃。禮親王是慈禧的心腹,長期擔任領班軍機大臣。榮祿跟他成了親家,禮親王自然沒少在慈禧耳邊說榮祿的好話。而載灃更牛,榮祿將女兒送進醇王府,一來是作爲政治投資,二來自己閨女還時常向慈禧彙報載灃的最新動向,成爲老佛爺的眼線。如此一來,榮祿跟慈禧的距離,拉近了一大步。
若想穩坐政壇大佬之位,尚需扶植一批得力親信。榮祿一回京城,便大肆招兵買馬。比如當時經常跟榮祿一起查案的兵部主事陳夔龍,出任兵部郎中。陳夔龍將榮祿視爲自己的恩人,一生效忠。而且,榮祿還十分賞識袁世凱,舉薦他去天津接手練新軍。
此時的榮祿,在朝中儼然成了政壇老大,成爲慈禧的代言人。剛開始,因爲慈禧也是支持李經述維新變法的,榮祿對改革還是抱着支持的態度。光緒皇帝要召見康有爲,榮祿不同意,但他表示自己先可以代替皇帝去見見這個康有爲,考察他有沒有真本事!
於是,康有爲那天被請到天津的總理衙門“問話”。出席“問話”的,有總理衙門大臣李鴻章、總理衙門大臣翁同龢、軍機大臣榮祿等晚清政壇大佬,這三人都相當於今天副國級的總理,可以說,集體去面見考察一個剛中進士的康有爲,太擡舉他了。
“問話”一開始,榮祿很客氣地問康有爲:“以夫子這樣的槃槃大才,有補救時局的辦法嗎?”
康有爲平日裡就心高氣傲,根本不把榮祿放在眼裡,他從翁同龢那裡得知自己被光緒皇帝召見的美事竟被榮祿攪黃了,心裡對榮祿很不爽,冷冷地回答榮祿:“救亡圖存之道,非變法不可!”
榮祿看出康有爲不悅之色,但面不改色,繼續追問:“本官爺早就知道法應當變,但是一二百年的成法,是一早上就能變過來的嗎?”
康有爲知道榮祿是一品大官,非常不耐煩地喊道:“殺幾個一品大員,法即刻能變。”
“殺一品大員??”康有爲此話着實讓榮祿大吃一驚,他朝坐在身邊的李鴻章看了一眼,只見李鴻章雙目微閉,一言不發。翁同龢也覺得康有爲的話有一些過頭了,不說話。榮祿心想關係大清國存亡興衰的改革,焉能由康有爲這等狂悖之徒操作,於是也氣勢洶洶地教訓康有爲說:“你老是變法呀,變法呀,可你知道不知道,祖宗之法是不能變的!”
康有爲據理力爭,說:“祖宗之法是用來治理祖宗的領土的。今天祖宗的領土都保不住了,祖宗那套法還有什麼用呢?時代變了,祖宗之法也非變不可!”
這時翁同龢看出了榮祿的不滿,他搬出光緒皇帝,對榮祿說:“榮大人,竟然我們是代皇上來問話的,當今天子求賢若渴,我們做臣子的,也理應多一份耐心,好好考問纔是。”
說完這句話,翁同龢咳嗽了一聲,暗示康有爲拿出他編著的《俄大彼得變政記》給他們看。康有爲會意,拿出他苦心編著多日的《俄大彼得變政記》,呈上給榮祿、李鴻章等大臣人手一冊。
這書裡的內容,是經過康有爲精挑細選的,多危言聳聽,榮祿、李鴻章等人給光緒皇帝面子,接過書耐心翻看起來。榮祿等人看了康有爲編著的這書,脊樑骨直冒冷汗,感覺不馬上變法,大清國就要完了,這正是康有爲想要的效果。李鴻章看了《俄大彼得變政記》,這才覺得康有爲還是做了一些功課的,於是開口問康有爲道:“法如何變?”
康有爲對李鴻章還是很客氣的,他胸有成竹地回答說:“下官以爲,宜變法律和官制爲先,比如裁撤六部。”
六部始於隋唐,是封建王朝中央行政機構的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的總稱,也是整個清朝官制的基礎,康有爲一開口,就要把六部撤掉,李鴻章這時覺得李經述說康有爲狂妄,確實沒有中傷康有爲,但他還是比較欣賞康有爲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氣,示意他繼續說:“夫子還有什麼具體的建議?”
康有爲這時便提了一條更大膽的建議:在朝廷另設軍事參謀部,作爲最高軍事領導機關,由光緒皇帝親自掌握,“選天下虎賁甲士,不二心之臣,上親披甲冑而統之”。
榮祿聽了這條建議,驚呆了,剛入口的一口熱茶頓時吐了出來,噴了康有爲一臉!這康有爲倒是不傻,想讓光緒皇帝掌握兵權,但康有爲沒有考慮,身爲兵部尚書、步軍統領的他會同意嗎?另外,淮軍和北洋水師在李鴻章手裡,他會同意嗎?榮祿實在忍不住了,說:“設軍事參謀部,那朝廷還要軍機處作甚?還要我等軍機大臣作甚?”
康有爲絲毫不看榮祿的臉已經黑透了,正氣凜然回答道:“統統撤掉!”
這一句“統統撤掉”,讓同是軍機大臣的翁同龢也覺得毛骨悚然,只得轉移話題問康有爲:“夫子還有何切實可行之策?”
康有爲道:“容易點的變策,那就改變年號。皇上可以把年號改爲維新元年,以新天下耳目,還可以變更服制,易舊黨心志。”
榮祿一聽,這康有爲他媽是耍我們這三位重臣呢!改變年號,在古代可不是鬧着玩的,古代只有朝中發生重大變故,比如換皇帝才變更年號。而且,滿人入關,好不容易纔改了服飾和髮型,沒事換這些幹嘛?換一身衣服,就能改變舊黨得人心,讓舊黨乖乖交出自己的利益?簡直是幼稚!他已經聽不下去了,耐着最後一點性子問康有爲:“對於維新變法,你還有什麼建議?”
康有爲就屬於那種雷死人不償命的那種,他又說出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建議:讓光緒皇帝遷都上海。理由竟然是:北京暮氣太沉,只有遷都上海,纔有利於變法。
榮祿徹底被激怒了,這種沒腦子的建議康有爲都能給光緒皇帝提,且不說遷都上海會不會萬事大吉,光是朝廷的三宮六院,文武百官,在上海得再造幾個紫禁城纔夠住呀?而修一個頤和園,朝廷就得花費上千萬兩白銀,國庫就空了,只能挪用淮軍和北洋水師的軍費,遷都上海,那得花多少錢呀?果真遷都,天下黎民百姓不揭竿而起纔怪呢,大清江山很可能提前保不住了。榮祿不想再浪費自己寶貴的時間,也絲毫不再給光緒皇帝和翁同龢面子,直接頭也不回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個背影給翁同龢,翁同龢站起身連聲叫“榮大人,榮大人……”康有爲這時上前問翁同龢:“這榮祿是什麼人呀?擺這麼大的官架子!哼,有朝一日,皇上……”康有爲的話還沒說完,翁同龢狠狠瞪了他一眼。
見了康有爲,李鴻章此時對李經述說的“康有爲變法,搞不好會把光緒皇帝搭進去”深以爲然,他也站起身,出門去追榮祿,道:“榮大人,老夫送送你!”
榮祿辭別了李鴻章,直接回了北京,跑到頤和園,把面見康有爲時的對話,原封不動轉告了慈禧太后。
慈禧當日心情原本不錯,正在亭子裡喂兩條金魚,聽後暴怒,揮手將宮女手中的翡翠玉魚缸打翻在地,魚缸哐噹一聲掉在地上碎了,魚缸裡面的水很快流乾了,兩條可愛的小金魚在地上掙扎跳動,不一會就氣息奄奄了。那宮女正要上前將兩條金魚放回魚缸加水,慈禧瞪了她一眼,她站着不敢動了,眼睜睜看着慈禧心愛的金魚直挺在地面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