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風習習,樹影搖搖,陽光透過葡萄架,細碎的曬在地面上。
鄒晨穿着一身清涼的夏衫,坐在搖椅中,悠閒的看着書。
小七抱着一本書跑到了鄒晨的院子裡,看着姊姊正坐在葡萄架下讀書,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挨着她坐下,鄒晨看了一眼弟弟,伸出手輕輕在他背上拍了拍。
小七眯着眼睛,如同一隻慵懶的貓咪,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鄒晨失笑。
“阿姊,明年六郎成親後,你也要嫁人了是嗎?”小七已經九歲了,懂得了人情世故,知道了姊姊將來肯定是要嫁出門去的,所以一提起這個話題滿臉的憂傷。
鄒晨笑了笑“我會嫁人,你也會娶婦,人生就是如此,有來有去,有聚有散。”放下書,仔細的回答着小七的問題。
“阿姊,你嫁人了,我可怎麼辦?”小七嘆息一聲,將頭抵在鄒晨的胳膊上,迷茫的眨眨眼睛。
“我嫁了人,你還有阿爹阿孃啊,什麼叫怎麼辦?”鄒晨揉了揉他的腦袋。
小七擡起頭,認真的說道:“阿爹心裡只有他的農會,阿孃眼裡只有他的小孫子,哪個也沒有把我放在眼裡,你若是嫁了人,我豈不是在家裡孤零零的……”說着說着,眼睛就紅了起來。
鄒晨將他輕輕攬在懷裡,長嘆了一聲,這就是孩子多的壞處,長子已經娶妻生子,而小兒子還在幼年。顧得了這個,就顧不了那個。對大的好點,小的難免吃醋,對小的好點,大的卻覺得不公平。哪裡像後世,一家一戶只有一個寶貝,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着了。
“那要照你這麼說,五哥纔是最應該難過的,他小小年紀便離開了家。沒有父母疼愛和照顧,天天陪在太師的身邊。他豈不是最應該難過?”鄒晨淺笑輕語,拿五郎的事蹟來教育他“可是你看到五哥難過了嗎?從來都沒有。”
小七聽了這些話,若有所思的擡起頭,眼睛一眨一眨,似是有委屈也似是有明白。
盛夏的陽光,細細密密的透過葡萄架子照在他的臉上,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眸光如同一汪泉水般的清澈。
鄒晨的心中一軟,這還是一個純潔如白紙般的孩子啊。
雖然自己把他教養的有些喜歡佔小便宜,但是從各方面來講,他比五郎他們幾個都要優秀,尤其是讀書這一方面,比五郎他們更上一層樓。
將來,不知他會怎樣的在紙上做畫,真想他能做出一副壯麗的山水圖來……
正說着話,杜昭帶來了丁啓和五郎的來信,鄒晨將信件拆開,看到了信封上的日期,不由得微怔了一下。
已經是嘉佑七年的夏天了啊……
她想起,大郎和三郎已經在海上失去消息一年了。
剛出海那一年,偶爾有消息傳來,也許是通過海盜,也許是通過迷路的商船,可是漸漸的不再有消息傳來。最後一次傳來消息的時候,鄒晨判斷了一下他們所處的環境,應該是在〖日〗本羣島和阿留申羣島附近。
漸漸的,家裡的人不敢再隨便談論大郎和三郎,彷彿他們從來不存在似的。鄒老爺子經常坐在莊外的那塊碑文旁邊,看着刻有兩個孫子名字的碑文黯然嘆息。
何思麻和徐小宛,去年生了兩個兒子,按照排行給他們起了小名二寶和三寶。
嘉佑七年的春天,五郎和文家七姐文思慧終於拜堂成親,成了文彥博真正的孫女婿。
六郎定下了黃家的黃雪慧,約定等到明年成親。
陳家的宗長盼來盼去,就盼着鄒晨嫁過去,終於得了後年成親的準信,喜不自勝。
鄒晨甩甩頭不再想這些事情,仔細的看着丁啓送來的信件。
中華總商業協會的商船再次遠航了,五月底回來時帶來了豐厚的海外奇珍。只是這一次,不象上一次那般引起了鬨動。朝中的相公們下令,爲防止西水門擁堵,商船禁止駛入內陸,只允許他們在沿海停靠,所有的貨物都被裝上了普通的小船,悄悄的運抵了東京城,沒有引起一點浪huā。
兗國公主依舊是商業協會海運部的最大股東,她按照協議,將手中的股份平分着轉給了自己幾個妹妹,幾個妹妹只有持股權,可以遺留給自己的子孫而無轉讓權。
商船回來之時,帶來了哥羅富沙的酋長。西利八爾多斤遞交了臣服國書,宣佈歸順大宋,將哥羅富沙獻給大宋朝,自此,哥羅富沙成了大宋朝一塊固有領土。西利八爾多斤和他的幾位妻子和兒子們從此在東京城生活,一輩子再也沒有回過哥羅富沙。
哥羅富沙被改名爲富沙州,張悅之成了第一任知州,兼領市舶司的知事一職。
幾位相公的家人,在海運中出了大力,分別被委以不同的職位。富弼族孫富直浚,成了富沙州的通判,兼領市舶司副職。倆人通力合作,富沙州一年的稅收高達一千三百萬緡,成了大宋朝最重要的稅收來源之一。
鄒晨輕輕合上信件,長出了一口氣,擡起頭透過葡萄葉子的縫隙看着天頂晴朗無雲的天空。
不知大郎和三郎在哪裡,過的好不好。
此時的大海中驚濤駭浪,雷鳴閃電,一道道波浪不斷涌來,拍打在船舷之上,發出了天崩地裂的吼聲。
大郎和三郎站在船長室裡將自己用繩子系在了一根柱子上,陰沉着臉看着外面烏黑烏黑的天空,耳邊聽得船把式黑伯茅五一聲接一聲右轉舵或者右滿舵的聲音,還有在船長室裡來回跑動的兵丁在配合着黑伯的怒吼聲。
已經在海上連續飄流兩個月了,沒有看到一點陸地的蹤跡。三艘大船,有一艘已經開始損壞,風帆在一次風暴中被生生撕裂,現在只能用一根腕口粗的麻繩綁在前面兩艘船上勉強前進,所有的人都登上了兩艘還完好無損的船。可是,船員們都在擔心,如果再來一次大的風暴,也許,我們都會葬身在海水中。
淡水已經開始短缺,大海中雖然到處都是水,可是卻無法飲用。現在的淡水,全是下雨時用桶接下來的,淡水早就已經開始限量供應了。面對着無邊無際的大海,可是卻沒有飲用水,這對於一個人來說是多麼巨大的折磨,這種折磨最終演變成了對大海的恐懼和驚駭。
兵丁們開始疲憊不堪和厭世,看不到陸地的恐怖在每時每刻的噬咬着他們的心臟。無邊無際的海洋,給人以巨大的壓迫感和無力感。很多兵丁們承受不住海洋的壓力,開始發起瘋來,打架,尋釁滋事,殺人時常有之。甚至有的人大喊大叫着投身跳入茫茫大海中,以自殺來尋求解脫。那些站在甲板上的兵丁麻木不仁的看着袍澤跳下海去,卻連救都不救。也許,他們就是下一個跳下海尋求解脫的。
敬平身上綁着一根繩子跌跌撞撞的走到了船長室,剛一站定便把自己綁到了柱子上,然後大聲說道:“大縣尉,小縣尉,我看這風暴一時半會停不了,你們還是去歇息一會吧,我在船長室裡看着。”
大郎和三郎搖搖頭,眼睛依舊注視着前方。黑伯茅五回過頭看了一眼敬平,佩服的點了點頭。現在三條船上唯一正常的也就只有船長室裡的這幾個人,大縣尉小縣尉那是官爺,自不必說了,可是這個敬平出身悍匪,卻有那麼一股子拼勁,在海上飄流了這麼久,就從來沒有聽到過他說一句泄氣的話。
鄭師爺快崩潰掉了,他是南方人,雖然常年和大海交道,可是從來沒有試過連續一年在海上呆着。他坐在地上,有氣無力的看着航海圖,嘴裡喃喃的說道:“一年了,一年了,怎麼還沒找到陸地,再找不到,我就要死了,死了……”
一個大浪打過來,船長室的人站立不穩,摔倒在一起。再爬起來的時候,只見得黑伯茅五的驚呼聲“快看,那是什麼?”
衆人透過船艙往外望去,只見在遙遠的天邊,船頭的正前方有一個紅點,這個紅點忽明忽暗,猶如鬼魅一般散發着詭異的誘惑力。
“是火山!”黑伯茅五突然拍了一下大腿,狂笑不已“火山!是一個正在噴火的大火山。我們有救了,有救了!海龍王顯靈了,前面是陸地,是陸地!”
聽到黑伯茅五這句話,船艙裡的人驚喜的抱到一起,大聲狂喊着。
另一條船上,明顯也看到了這個紅點,有人站在船長室外面向這裡打着旗語問要不要往前行。黑伯茅五看了一眼兩位縣尉,大郎和三郎點了點頭。
“左滿舵,直行!”黑伯茅五粗獷的聲音在船長室裡響起,兩艘船漸漸的向那個紅光靠攏,後面拉着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
大雨傾盆,風暴滔天,三艘大船如同在水中飄浮的樹葉一般,隨着波濤忽上忽下,然而船頭卻固執的朝着一個方向前進。
突然,船長室的幾個人感覺到船身輕輕搖晃了一下,黑伯茅五驚喜的大喊:“我們碰到礁石了,有礁石前面就是陸地。”
大郎果斷下了命令,命令三艘船原地待命,等到天亮了之後再往前行。三艘船上各伸出數條腕口粗的麻繩,將船身全部綁在一起,以防止風浪將船隊打散。
天亮了!風暴也停歇了。
船上的人魚貫地走出船艙,然後露出驚喜的神色。有人開始不顧一切的跳下船往北面游去。漸漸的,如同下角子一般,船上的人不停的往船下跳。
北方,被叢生的雜草和許多不知名huā朵所覆蓋的陸地,突兀的出現在他們的船側,幾隻四肢短小,體態圓胖,耳寬,嘴圓長的淺藍色狐狸疑惑的看着這幾艘大船,然後飛快的沒入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