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口魁梧的大漢右手捂着胸口鞠躬,行了一個標準的蒙古見面禮節,“世子殿下,微臣接到皇上密令,即刻送世子回國。”
大漢話裡的皇上,指的就是北元宣光帝,買的裡八刺的父親。
買的裡八刺冷哼道:“哦?父親終於想起了我這個在南邊‘遊歷’的兒子了?我以爲他得了新兒子,就忘了我這個舊兒子。”
大漢說道:“區區庶子而已,豈能和嫡出的世子爭輝?皇上看似冷淡,是不想讓大明皇帝捏住世子這個把柄不放,其實心中十分牽掛世子,奇太后和權皇后也爲了世子日夜憂心。如今皇上身體不適,幾個皇叔勾結草原部落,對皇位虎視眈眈,世子的弟弟還是襁褓嬰兒。皇上命我不惜一切代價送世子回國,世子回國之後,就立即封您爲太子,以穩定儲位,彈壓不老實的皇叔。”
大漢將一封信件雙手遞給買的裡八刺,“這是皇上寫給世子的親筆信,世子一看便知。”
買的裡八刺看完信件,沉默片刻,說道:“我本以爲在大明和各種勢力拉攏斡旋,爭取製造大明內亂,立下大功後光明正大的回去,以洗刷被俘的屈辱。靖江王朱守謙已經上鉤了,我們很有可能得逞所願。可如今情況緊急,我不能親自給朱守謙助陣。昨晚我密會徐大小姐,有人在使節送給我的酒裡下藥,恐怕父皇派來的使節被皇叔們收買,在酒裡做文章想要害我。”
大漢點點頭,“微臣也覺得使節不可信。而且此時燕王已經派人圍住四夷館,將使節扣下,看來不止是我們對使節有疑,連大明也覺察到我們北元內訌了。因世子失蹤,曹國公府世子李景隆被錦衣衛帶走了,洪武帝冷血無情,他果然狠下心對親外甥孫下手。”
買的裡八刺冷笑道:“最是無情帝王家。朱元璋不是爲了尋找我的下落,他八成是因謝再興案的緣故,疑心親外甥曹國公李文忠裡通外國,起了異心呢,抓李景隆只是開始。”
大漢說道:“世子聖明,利用李景隆這個廢物離間君臣,此計果然有奇效。大明將亂,我們大元定能捲土重來,重新成爲這片沃土的主人。”
買的裡八刺一笑,“說大話也不怕閃了舌頭,朱元璋沒那麼好對付的,他手下名將衆多,單一個徐達我們就令頭疼不已。”
大漢說道:“我們抓了徐達的女兒,她會是一枚很好用的棋子,用來牽制這個大明第一名將。”
買的裡八刺搖搖頭,“徐妙儀不是尋常世家千金,她狡詐機變不遜於我,每次和她相處,我都有棋逢對手之感。莫要小看了她,她不會甘心做一枚棋子的。”
大漢問道:“世子打算如何安排徐大小姐?”
買的裡八刺說道:“現在京城戒嚴,要安全逃出去,需要暫時委屈一下徐大小姐了,讓她美美的睡一覺吧……”
徐妙儀掉進黝黑的地窖裡,索性下面鋪着柔軟的稻草,跌下來並沒傷着身體,她擡起頭猶如井底之蛙似的看着圓形的天空,瞥見蓋上地窖機關的大漢是熟人——承恩伯王金剛,王音奴的二哥!
北元丞相王保保有一弟一妹,二弟脫因帖木兒,小名耐驢,漢名叫做王金剛,去年投降大明,朱元璋爲了懷柔最棘手的對手王保保,對王金剛十分優待,先是封了千戶,賜給金銀田地豪宅,王金剛後來做主將親妹妹王音奴嫁給二皇子秦王朱樉,朱元璋更加厚待王金剛,封了他爲一等承恩伯。
王金剛剛開始投降大明時,不少人覺得他是詐降,但是當他做主同意朱元璋賜婚王音奴和秦王,並且還屢屢寫信勸降哥哥王保保和舊日元朝同僚們,大家都以爲王金剛是真心投降大明,願意做大明順臣。
可是王金剛今日此舉,證明他是詐降,以前嫁親妹也好,勸降北元官員也罷,都只是假象,王金剛在大明厚顏無恥的當叛徒,其實是忍辱負重,接應被俘虜的北元世子買的裡八刺而已。
徐妙儀不禁暗中佩服王金剛:此人看似是個貪慕虛榮富貴的傻大個,其實心思深沉縝密,叛徒的僞裝欺瞞了所有人,包括多疑的朱元璋。如今陰溝翻船載到他手裡,不冤。
地窖一片黑暗,也不知過了多久,買的裡八刺打開密室暗門,舉着蠟燭,提着食盒進來,“餓了吧,市井吃食粗陋,委屈徐大小姐了,你先墊一墊,等隨我回到北元,定奉你爲上賓好好招待。”
好女不吃眼前虧,徐妙儀已經餓的快沒力氣,她吃下兩塊梅菜肉燒餅,喝了半壺茶水,恢復了精力,微弱的燭光下,臉色陰晴不定:
“昨晚是你建議我們躲在這個柴房,我看只是普通民居,從庭院晾曬的衣服來看,是一對夫妻帶着稚兒幼女住在這裡,就沒起防備之心。加上外面風聲鶴唳,敵我難辨,就同意藏身於此,沒想到這裡是你們北元的暗樁,民居夫妻是北元奸細,在承恩伯手下做事,果然瘦死駱駝比馬大,我小看你們了。”
買的裡八刺厚着臉皮湊過去坐在徐妙儀身邊,“呵呵,我確實存心挑選了這座民居,留下暗號和脫因帖木兒接頭。不過我發誓,昨晚下藥的絕對是別人做的,我的侍衛侍女都死了,現在全城戒嚴,都在尋找我們。”
徐妙儀往旁邊挪了挪,“滾,離我遠一點。”
可惜了,昨晚爲了逃出酒樓,她使出了身上所有的防身的兵器,袖箭和佛珠等物也在游水時丟失,她身無長物,無法對付狡詐的買的裡八刺。
買的裡八刺狡辯道:“對不起,唐突佳人本非我意,可能是昨晚藥性未消,我情不自禁——你要做什麼?”
徐妙儀反客爲主,突然朝着買的裡八刺咽喉抓去,買的裡八刺早有戒備,靈活的避開了。
突然襲擊失敗,徐妙儀靈機一動,掩飾的說道“沒什麼,我就是想提醒你,以後遇到這種下三濫下藥的招數,不要總是想着委屈女人當解藥,這個藉口太爛了。其實春/藥的解藥就在你自己手裡。”
買的裡八刺一怔,攤了攤手,“那裡有?”
徐妙儀鄙夷的看着他,說道:“男人天生有左手右手兩個五姑娘,癢癢撓似的不求人。”
買的裡八刺難得臉紅了,“你你你!堂堂世家千金,如何說得出這等——這等污言穢語!”
徐妙儀白了他一眼,“我在市井行醫十年,在軍營當軍醫兩年,男人什麼沒見過,什麼葷段子沒聽過?不過是教你知道,別總是想用這些小招數調戲我,我不高興了,你都別想好過。”
調戲不成,反被調戲的買的裡八刺沒撈着便宜,這個被困的徐妙儀不哭不鬧,也不大罵他陰險狡詐,總之不做任何無用的口舌和徒勞掙扎,靜靜的坐在那裡,好像一隻伺機而動的孤狼,默默的養精蓄銳,等待時機——和他在大明當質子的表現幾乎一模一樣。
買的裡八刺頓時有種惺惺相惜之感,這樣的人,纔是值得尊敬的對手,纔是他一心想要征服的對手。
徐妙儀不吃這套,強撩計劃失敗。買的裡八刺決定改變策略,施展美男計,俘獲對手,他笑容溫和,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待會脫因帖木兒要帶我們離開,爲了以防萬一,還請你喝下這杯酒,美美補個眠就出城了。”
看樣子不喝就要被灌藥,徐妙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亮出了杯底。買的裡八刺接過空杯,提着食盒敲了敲密室門。
徐妙儀側身過去,在衣袖的掩飾下吐出了酒水。買的裡八剌突然回頭笑道:“對付徐大小姐這樣的人物,我豈敢掉以輕心?待會有助眠的迷煙送上,以防萬一。”
密室門轟然關上,從門縫裡涌來帶着花香味的煙霧,徐妙儀可以不喝酒,但不能憋着不呼吸,一盞茶時間後,她就被煙霧放倒了……
承恩伯王金剛的馬車在聚寶門被五城兵馬司的人攔住,前面家丁拿出了名帖,守門的小旗見是伯爵府出行,面上陪着笑臉,卻牢牢攔住了去路,說道:“今日戒嚴,上頭命我們逐一搜查,不準敷衍,否則人頭落地,還請承恩伯屈尊下馬車,我們的人很快就搜完放行。”
承恩伯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招降的這些北元官員中,他是最配合大明的降臣。王金剛人如其名,長的五大三粗,舉止卻是彬彬有禮,連洪武帝都誇讚他的禮儀,聞言要搜馬車,王金剛並不生氣,配合的下了馬車。
四個兵士上車搜查,看門的小旗問道:“敢問伯爺今日出行所爲何事?”
一旁家丁呵斥道:“區區一個小旗,敢質問我家伯爺。”
“不要緊,這位小旗也是奉命行事,莫要爲難他。”王金剛說道:“久聞中都鳳陽是風水寶地,大明起源於此,本伯爺前幾日和皇上說過,想去看看龍興之地,皇上允過了,看黃曆今日利出行,就驅車前往鳳陽。”
王金剛身爲降臣,自投降之後就深得朱元璋信任,關鍵在於他十分聽話,不僅將親妹妹送來和親,寫信勸降北元朝臣,而且只要出金陵城,他必然主動先請求朱元璋同意纔出門,小心謹慎,所以誰都沒有防着他。
士兵搜完馬車,連隨行的箱籠都打開翻檢了,一無所獲,小旗命人搬開柵欄放行。馬車出了聚寶門,行到金陵郊外的菊花臺附近停下,誠意伯打開馬車頂上的暗門,買的裡八刺抱着還在昏睡的徐妙儀跳下來。
“幸虧是初秋,若是夏天,藏在那麼狹小的地方還不得憋死。”買的裡八刺鬆了鬆筋骨。王金剛遞給買的裡八刺一套衣服,說道:“換上吧,前面或許還有關卡,不能大意。”
這是一套侍女的服裝,買的裡八剌祖母和母親都是絕世大美女,他穿上女裝,梳起了雙環髻,豎領褙子遮住了喉結,將英氣的劍眉剃成了柔和的柳葉眉,看上去就是一個貌美大丫鬟的模樣。
眉如遠山青黛,脣如紅梅初綻。如此容顏,看得王金剛都是一怔,將胭脂收了回去,“看來世子用不上這個了。”
穿上了女裝,買的裡八刺並不以爲恥,反而得意洋洋的照着鏡子問道:“我與徐妙儀孰美?”
王金剛顯然很瞭解世子騷包的秉性,說道:“君美甚。”
這時徐妙儀在榻上翻了個身,嘴裡發出幾句模糊的夢囈。王金剛看了看腰間的西洋懷錶,說道:“怕是要醒了,她是我們重要的人質,要好好守着她。”
言罷,王金剛拿出一個藥丸用黃酒化開,要餵給徐妙儀。買的裡八刺接過藥盞,說道:“我親自來——這是什麼藥,對身體可有損傷?”
王金剛說道:“不敢傷到徐大小姐,只是讓她渾身無力,逃跑不能罷了。”
買的裡八剌笑道:“真是好東西啊,可以和玫瑰花在一起,又不用擔心被她刺傷。”
“不過。”買的裡八剌看着徐妙儀的睡顏,說道:“玫瑰要是沒有刺,就不是玫瑰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