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儀以前在明教的代號是昏鴉。跟着朱守謙的侍衛統領代號是蝴蝶,聽起來是個女孩的名字,其實是一名壯漢,本名叫做胡重七,潛在軍營多年,混到了百戶的位置。
靖江王朱守謙即將開府出宮單住,他這個郡王府相比幾個皇叔的親王府而言,肯定是個無人燒的冷竈。胡重七得了上司狐蹤的指令,專門燒朱守謙這座冷竈,當了靖江王府的護衛統領,並且迅速得到了朱守謙的信任,如今已經升了千戶。
徐妙儀懷疑明教給朱守謙設套了,只是具體明教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達成什麼目的,她無法猜測。
但是當她從三個妹妹那裡聽到孫爺“無意間”說出紹興謝家故居厲鬼索命殺人後,她開始察覺到了明教的意圖:八成是想把朱守謙引到謝家的案子這邊,進而拉攏他,或者乾脆把朱守謙也變成明教中人?
可是如果真是明教的想法,那麼我和道衍禪師見面時,他和姚繼同爲何都絕口不提呢?
難道真把我當外人,教中大小事務都不和我說了?其實也可以理解,畢竟我已經脫離明教了。
而作爲明教的前任成員,徐妙儀又不能和朱守謙戳破此事,否則會給明教帶來災難性的打擊。可是徐妙儀又不願意見到朱守謙和明教有來往。
左右爲難,徐妙儀備受煎熬。三個妹妹見她神情不悅,還以爲是孫爺說的紹興謝家老宅子鬧鬼一事惹的大姐姐傷神呢。
據傳大姐姐是親眼看見外祖父一家上吊自盡的。
馬車行到半路,徐妙儀突然說道:“你們三個先回瞻園,我要去軍營找父親。”
徐妙儀向護衛借了一匹馬,往城外神機營方向而去。神機營是朱元璋非常重視的火器營,裡面的將士都配備了火銃和火炮,是大明最精銳的一隻隊伍,堪稱國之利器,由魏國公徐達親自訓練督陣。
一來爲防止泄密,二來是火器並不穩定,所以神機營所處的位置十分偏僻,守衛森嚴,三面環水,另一面是山,儼然一副與世隔絕的模樣。
徐妙儀手持令牌,過了好幾道關卡,才遠遠見到親爹徐達在訓練神機營的士兵拿着火銃,練習三段射擊術。
其實就是把士兵分爲三隊,一隊射擊時,另外兩隊裝填火藥在後面準備,以形成連珠射擊,是對抗北元騎兵衝擊的制勝法寶。
聽起來容易,其實實際操練起來很有難度,因爲火銃是純鐵鑄造而成,入手沉重,在裡面裝填火藥和子彈,然後用通條壓嚴實了,用火鐮點燃引線,才能擱在木頭架子上發射——火銃很重,而且點燃時後坐力極強,靠着肩膀和手臂的力氣難以支撐,必須藉助架子,所以與其說是火銃,不如說小型的手提式火炮了。
一支合格的火銃軍需要經過上千次這樣枯燥的演練,才能在上戰場時冷靜的面對奔馳而來的北元騎兵,鎮定的瞄準,裝填彈藥。
一排排火銃射擊的聲響響徹雲端,徐妙儀覺得耳朵都嗡嗡作響了,父親聚精會神的練兵,她不便打擾,靜靜的站在樹蔭下,冷不防覺察到有一道視線盯着自己,她憑着感覺望去,看見燕王朱棣也混在火銃軍裡面,當一個小頭目,正帶着一排人裝填彈藥。
四目相對之時,互相認出了彼此,兩人相視一笑。恰好這時徐達手中揚起了紅色的三角旗,朱棣率隊上前,挺槍射擊。
此時天已經擦黑了,□□迸出的火星猶如焰火般在黑夜裡燃燒着。空氣中充滿了硫磺的味道,薰得蚊蟲都不敢近身。
徐達揚起白旗,命令隊伍解散。約千人的火銃兵扛着火器彈藥彈藥默默離開,前往各自的營房,連一聲咳嗽都不聞,可見徐達治軍之嚴。
徐妙儀走進過去,叫道:“父親。”
徐妙儀來過好幾次神機營了,在這裡她學會了用各種火器,徐達將她當半個兒子養着,並不阻止。
徐達說道:“這麼晚了還出城,有什麼事情嗎?這時候城門已經關閉了,今晚沒法回家。”
徐妙儀說道:“那我今晚就住在神機營裡。以前跟着爹爹北伐時,睡過兩年營地呢。”
那個時候父女相見都不相識。徐達眼裡有一抹痛意,說道:“吃過晚飯沒?神機營的飯食粗陋,不比在家裡精細。”
徐妙儀笑道:“難道我來神機營是爲了吃飯的嗎?”
徐達呵呵一笑,“今天他們用火銃訓練水戰,炸了好些魚上來,咱們父女烤魚加餐飯。”
鐵絲網架在篝火之上,徐達烤魚的技巧嫺熟,將大草魚肚皮柔嫩少刺的部分撕出來遞給徐妙儀。
趁着熱吃最香,冷下來就有一股腥味,徐妙儀一邊吹着氣,一邊吃着烤魚,吃嘴角處有黑色的炭灰,徐達幫女兒抹去了浮灰,粗糲的指腹滑過嫩如花瓣般的雪肌,徐達一時有些恍惚,“你母親以前……也愛吃這個的,只是她是個雪爲肚腸的女子,這個太髒了,每次吃過肚子都會疼一陣子。”
提到謝氏,融洽的氣氛立刻冷下來了,徐妙儀放下筷子,將今天秦淮河孫爺的關於謝家老宅鬧鬼的傳聞說了一遍。
徐達頓時濃眉緊鎖,說道:“當年謝家滅門,你母親遇刺,你也走失了,我心急如焚,到處找你、找兇手。岳父家的人是朱守謙的父母出面收殮入葬的,就在紹興買了墳地,僱了兩戶人家看守,供奉香火。可是不到半年,朱守謙的父母就……就出事了。我每年給那兩戶人家送銀子,要他們生生世世作爲謝家的守墓人。”
半年後,朱文正也被爆出投靠了張士誠,通敵謀反,差點被伯父朱元璋一刀砍了,在馬皇后的力保之下才得幸免,抑鬱而終。
徐妙儀說道:“都出了人命案,兩家守墓人居然也不派人來金陵報信,太失職了。”
徐達面沉如水,說道:“我明日就派人去紹興,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徐妙儀說道:“父親,我想親自去一趟紹興。”
徐達遲疑片刻,說道:“妙儀,不可莽撞。我覺得此事沒有那麼簡單,你想想,什麼冤鬼索命,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你認祖歸宗時發生了,可能有人存心裝神弄鬼,設了圈套等你鑽。”
不愧爲是開國第一大將,心思縝密,一眼就瞧出不對勁了。徐妙儀暗道,此事背後有明教的影子,會不會也有其他勢力呢?
徐妙儀問道:“父親,外祖父獲罪之後,就一直消聲滅跡,十年來音訊全無,他會不會還活着,那個謝家門前死去的百戶,是外祖父所殺?”
徐達搖頭,“你外祖父已經畏罪自殺了,只是當時戰亂,屍骨難尋。”
徐妙儀問道:“您確定外祖父罪有應得?”
徐達一怔,而後說道:“證據確鑿,無可抵賴辯駁。否則皇上爲何無緣無故自斷臂膀,自損一員大將?乖女兒,你不要鑽牛角尖了,這對你,對徐家都沒有任何好處。你是我徐達的女兒,沒人敢用謝家的事情質疑你的地位。”
徐妙儀說道:“父親,正如你所說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不能改變它。紹興發生是人命案,遲早會上報刑部,傳到皇上那裡。或許到時候您的刻意避諱,反而顯得心虛;我作爲謝家的外孫女,完全置之不理,顯得也太涼薄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去紹興看一看,您放心,這一次表哥也會去的,我們結伴而行。”
徐達說道:“靖江王也要去?唉,這樣恐怕會激怒皇上啊。”朱守謙是個尷尬人,外祖父和父親相繼被爆出謀反,他完全靠着馬皇后的庇護活下來的,皇上依然封他爲郡王,已經很難得了。
徐妙儀說道:“我也這樣提醒過表哥,可是他聽不進去,說畢竟是外祖家,好多年過去了,也該去紹興祭拜一下。我和表哥一起,也是爲了一路監督他,以免說出過激之詞,被居心叵測之人傳到皇上耳邊,有阻他的前程。”
聽說朱守謙也去,徐達更加不放心了,萬一女兒被靖江王連累怎麼辦?少年熱血,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
可是徐達也明白,他無法阻止徐妙儀。即使強行困在家裡,她還會偷偷跑出去。
反正最後都要點頭的,不如現在爽快一點,還能談一談條件。於是徐達說道:“可以,不過一路上要由你二哥陪着。”
徐妙儀有些意外,“二哥?他不是在國子監關着讀書嗎?”
徐達說道:“我給國子監祭酒寫一封信,幫這個混賬請半月假。”
徐增壽文不成,武不就,紈絝子弟一個,將來就靠着父兄過活了,但是腦子靈活,聰明機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知道保護妹妹們,有他陪着女兒,應該很省事。
徐妙儀嫌徐增壽這個活寶礙手礙腳,不過此時也不能拒絕父親,只得點頭道:“好。說定了,後天就啓程。”
當晚在軍營睡到半夜,突然聽見外頭響起了火銃的巨響,還有密集的戰鼓聲,傳令官大聲叫道:“細作探營!全軍列隊,清查細作!”
徐妙儀聞言,趕緊起牀,穿着軟甲,披掛整齊了,去了父親大帳待命。
神機營訓練有素,都是從各個軍隊挑出來的精兵強將,半夜被吵起來也絲毫不亂,整隊後劃片搜索細作,猶如佈下天羅地網,覈對口令和號牌,很快將僞裝成神機營的細作抓到了。
朱棣命人將細作捆綁了,預備嚴刑拷打,那細作卻大聲叫道:“弄錯了!是自己人!四哥!是我啊!”
朱棣聽着聲音好熟悉,舉着火把湊過去一瞧:這……這是妹妹懷慶公主啊!
朱棣將懷慶公主帶到營帳裡,解開繩索,沉着臉說道:“胡鬧!堂堂公主之尊,半夜鬼鬼祟祟跑到神機營做什麼?萬一被誤傷了,要我和魏國公如何向父皇交代?”
穿着神機營士兵軍服的懷慶公主委委屈屈說道:“王寧總是故意躲着我,躲在神機營一個月都不肯出來,我也是被逼的沒法子了,才冒險跑來找他。”
“你你你!”朱棣氣的不知該說些啥了,“你一個公主,找一個千戶做什麼?傳出去皇室尊嚴何在?”
懷慶公主哼了一聲,說道:“父皇和母后還有母妃他們都在張羅給我選駙馬,我就想問王寧一句
話,問他願不願意當我的駙馬?若是願意,我就和母妃說去,若是不願意……”
懷慶公主眼圈一紅,說道:“若不願意,他若無情我便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