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帝興師問罪,徐妙儀將欲加之罪逐一駁回,還大叫委屈,故意將此事扯到了削藩上,就是隻字不提背後算計她的罪魁禍首東宮。
因爲她很清楚,洪武帝在乎嫡庶,在他心裡,東宮作爲皇權繼承人,比任何一個藩王都重要。那年鳳陽遭遇地動水災,明知是東宮太子賑災失誤,卻要朱棣背黑鍋,以免傷了太子的名譽和威信。
所以在這個時候,明知東宮在背後算計,但徐妙儀絕對不能說東宮半個“不”字,即使她鐵證如山,洪武帝也會裝聾作啞,反過來還要打壓她。
就像當年她和朱棣死裡逃生,指認李善長是謝再興冤案的製造者,洪武帝明知有疑,卻將朱棣奪爵,發配邊關。
種種教訓,使得徐妙儀捉摸出了應對洪武帝的正確方法:一個以政治利益爲主的帝王,別想着和他講道理,講證據。最有效的法子,就是避免和東宮正面交鋒,同時喚起洪武帝對兒子們的愛護之心。
藩王們雖然排在東宮之後,但比起整天叫嚷削藩的朝臣,洪武帝明顯是偏心自己兒子的,他對大明九邊的防衛,一直期望於兒子們,而不是武將。
洪武帝覺得徐妙儀性子叛逆強悍,他擔心朱棣“近墨則黑”,只要徐妙儀有任何出格之處,他都心生忌憚,覺得徐妙儀在慫恿朱棣,聯合藩王,和東宮作對。
可徐妙儀偏偏不提東宮,表明自己是爲了保護燕地和皇室和睦。洪武帝覺得自己是不是把徐妙儀想得太有野心了?這個兒媳婦或許只想當好燕王妃,盡一個長媳的責任而已?
心中對徐妙儀的疑慮暫時消除,洪武帝依然板着臉說道:“自從朕決定‘法古建邦’,重用藩王,朝廷就一片反對之聲,至今也是如此。只是你應該牢記自己的本分,婦人不得干政,朝廷削藩鬧的再厲害,和你一介婦人有何相關?”
徐妙儀見好就收,趕緊認錯,“四郎這次回來,身上新傷覆舊傷,媳婦很心疼,他豁出命保衛大明江山,卻無端被那些安享太平的人指責。媳婦和王妃們聚會聽個戲,也被人污衊是藩王們要圖謀不軌,一時氣不過,替四郎抱不平,說錯話了,請皇上恕罪。媳婦以後不會再提朝廷上的事情,一切有皇上做主,反正別人再怎麼議論,皇上都不會疑心虧待自己兒子的。”
聽到最後一句話,洪武帝被說中了心思,說道:“你真如此認爲?”
徐妙儀笑道:“當然了,媳婦也是三個孩子的娘呢,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分給孩子們,怎會虧待他們。只是四郎是男子,顧忌着當父親的尊嚴,對熾兒要求嚴格,很少給個笑臉,現在跟着習武,每天射滿兩百支箭才肯放他吃飯。不過媳婦知道,他對熾兒的愛,並不比媳婦少。皇上也是當父親的,想必這心思都是一樣的。”
洪武帝見徐妙儀在大事上還算乖順聽話,便不再訓她,表情稍稍緩和,說道:“熾兒是你們的長子,將來要繼承王爵,要求當然要嚴格些。只是你請王妃們聚會聽戲,妯娌交好,親如姐妹,這是好事,朕不是因這個教訓你……你爲何獨獨漏下了東宮侄兒媳婦馬氏?”
徐妙儀暗自腹誹道:引狼入室?我傻呀!
徐妙儀笑道:“馬氏剛剛嫁入皇室,論理,我們這些當嬸嬸的應該關心這頭一個侄兒媳婦。媳婦本想下帖子請馬氏一道去避暑山莊聚會,可是聽說馬氏有孕在身,不便出行,就作罷了。等她平安生產,出了月子,媳婦肯定會邀請她一聚。”
反正等馬氏出了月子,我們也該各自去藩地就藩了,東宮休想有機會拉攏任何一個藩王。
洪武帝一想,徐妙儀說的有道理,馬氏肚子裡是第四代頭一個孩子,還是皇家子嗣更重要些。
洪武帝擺了擺手,“好了,你退下吧,大本堂即將散學,你和熾兒一道回府。你回去和四郎說,熾兒在大本堂也習武,每天早上兩百支箭太多了,減一半吧,小孩子長身體的時候,莫要太過勞累,拔苗助長了。”
就這樣,徐妙儀有驚無險的過關了。胡善圍親自送徐妙儀出宮,低聲說道:“你膽子夠大的,敢和皇上爭辯。”
徐妙儀胸有成竹,“你放心吧,以前摔了不少跟斗,現在懂得一些和皇上相處的規則,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直言力爭,什麼時候必須要隱忍不發。”
胡善圍驚魂未定,“雖說如此,你也要小心,皇上頭疼病發作的時候,很是暴躁,喜怒無常,別撞到槍口上了。”
胡善圍善意提醒,徐妙儀點頭說道:“好,我記住了。”
胡善圍憂慮之色未消,“我勸你一句,東宮那邊千萬不能碰。”
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打開天窗說亮話,不用遮遮掩掩。
徐妙儀說道:“我沒碰,我也不想碰,我知道任何一個藩王碰到東宮,都是以卵擊石。是東宮自己疑心病太重,非要挑撥我們藩王。呂側妃故意將王保保去世的消息告訴鄧銘,又將秦王妃和周王的舊情泄露給了周王妃,攪合得藩王們夫妻反目,內鬥成仇。”
徐妙儀眼神有些厭惡,“呂側妃這些年在東宮步步爲營,得太子寵愛,還生了幾個好兒子,西風壓倒東風,可是她不該把宮鬥那些小伎倆用來對付我們藩王,把秦王妃這個無辜可憐的女人往死裡逼迫。”
“呂側妃還造謠說我出借避暑山莊給秦王妃,是爲了給周王和秦王妃重續前緣,這種惡毒愚蠢的傳言她是怎麼想出來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幾乎所有的王妃都去過我的避暑山莊,謠言一傳出來,她無疑是和所有王妃爲敵。”
“就這種眼界,這種胸襟,這種沒有底線的下作手段,一旦呂側妃將來真的扶正,朱允炆奪嫡上位,豈有我們這些藩王的活路?”
胡善圍勸道:“呂側妃在東宮呼風喚雨習慣了,乍然碰到你這顆不服軟的釘子,以後定有所收斂。大家各退一步,你以後也別和着那些王妃,孤立東宮。”
徐妙儀冷哼一聲,“我一個四皇子媳婦,那來的本事孤立東宮?是東宮瞧不起我們這些藩王,總覺得我們的富貴權勢是從東宮手裡分出來的,真是笑話!我們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法古建邦也是皇上說的算,都是皇上的兒子,總不能東宮吃肉,我們連一碗粥都保不住。”
“朝廷天天叫嚷着削藩,呂側妃孃家在背後推波助瀾,還自欺欺人的以爲我們不知道?我們這些親王妃,大多出身公侯武將家族,雖說婦人不得干政,但朝堂的事情,誰不知道一些呢,看着呂側妃掩耳盜鈴做戲,真是可笑可惡。”
胡善圍說道:“呂側妃確實做錯了,不過藩王和東宮對上了,最後吃虧的畢竟還是藩王,你要小心。”
徐妙儀一嘆:“其實都是一家子兄弟,各自成家立業,有些矛盾摩擦沒什麼大不了。我們本意也不想和東宮疏遠,將來就藩,只有東宮陪在皇上身邊,我們還希望東宮能幫着說幾句好話呢。可是呂側妃不擇手段挑撥我們藩王內鬥,當家人東宮太子不管不問,明擺着默認了呂側妃的行爲,寒了我們的心,大家明面上不敢有什麼怨言,只能對東宮敬而遠之。鬥不起,我們躲的起。”
然後躲着躲着,藩王就抱成一團,形成東宮孤立的局面。
歸根到底,是東宮自作自受。
胡善圍也明白徐妙儀的處境,嘆道:“唉,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是皇家。你們都將各自就藩,藩王不得擅出藩地,否則視同謀反。現在共進退,將來相隔千里,你們恐怕難以團結一致了。笑到最後的,還是東宮。”
徐妙儀說道:“呂側妃估計和你想的一樣,所以她不屑和我們這些藩王示好,一味的算計打壓,反正她會笑到最後嘛。不過將來的事,將來再說。我們活在當下,只能做好手頭每一件事情,和王妃們搞好關係,大家以後未必不能互相照應着。”
看着胡善圍面色凝重的樣子,徐妙儀打趣道:“不要緊,我經歷過比這更糟心的事情,都慢慢熬過來了,老天還是挺眷顧我的。你瞧瞧皇上今日審問我的樣子,中氣十足,龍馬精神,只要皇上千秋鼎盛,我們藩王就不會被人欺負。何況東宮嫡孫朱允熥老實厚道,平日挺照顧熾兒這些堂兄弟的,皇上將來總不能混淆嫡庶吧。”
胡善圍苦笑,“可皇上對儲君的要求遠不止老實厚道呢。算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你都不着急,我瞎操心什麼。”
徐妙儀伸手撫平了胡善圍臉上的愁容,“以後我去了燕地,你我下次相見,不知是何時,我們……”
徐妙儀突然覺得一陣眩暈,站立不穩,袖中的黃葉飄落在地,胡善圍眼疾手快,趕緊扶着徐妙儀,大聲叫道:“傳太醫!”
燕王府。
朱棣在前堂跪接帝后的賞賜,這一次不再是小氣的十萬寶鈔了,帝后賞了金銀、布帛,皇莊,還有各種名貴的藥材是,給兒媳婦壓驚。
徐妙儀臥牀喝着安胎藥,三個孩子好奇的看着她的小腹。
朱高熾兩眼放光,十分興奮,說道:“已經有兩個妹妹了,這次我想要個弟弟。”
永安郡主瞪了一眼,“女孩不好嗎?大哥偏心。”
朱高熾說道:“都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有了弟弟可以一起打老虎。”
好強的永安郡主挺了挺小胸脯,“我也會打老虎。”
長子長女爲了打老虎爭論不休,三歲的永平郡主瞪大眼睛看着徐妙儀,“母親,我以前也在這裡住了十個月嗎?這裡好擠啊。”
徐妙儀被孩子們吵的頭疼,三個孩子就夠操心了,沒想到第四個孩子無聲無息的來了。
朱棣打發走了天使,回到臥房,看着兒女繞膝的徐妙儀,一時百感交集,成親九年,夫妻之間聚少離多,他虧欠妻子太多了。
第一個孩子出生時,他和岳父一起出徵,臨走時徐妙儀是嬌羞的新嫁婦。回來時徐妙儀抱着快要滿月的朱高熾迎接他。
第二個孩子,又逢征戰,走時徐妙儀剛顯懷,回來時是朱高熾迎接父親,徐妙儀還沒出月子,身邊襁褓裡是雪娃娃般的永安郡主。
第三個孩子,還是打仗,回來時朱高熾已經開蒙去了大本堂讀書,永安郡主抱着着妹妹永平郡主午睡,看着兩個女兒的睡顏,他的心都化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中年夫婦又要秀恩愛虐狗了。
東宮的敗局,是各種因素造成的。宮斗的邏輯不能用在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