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王音奴不肯配合,小八利用她算計朱橚和朱棣兄弟倆的計劃暫時落空,他看着王音奴毅然離去的背影,眼底滿是譏誚:愚蠢可笑的女人!你以爲這世上有回頭路可走嗎?
錯!誰都沒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可是當她的人影漸漸淡去,小八心頭卻升起了一絲憐憫之意,沖淡了眼裡的譏誚。這一絲憐憫使得他開始搖擺,質疑以前受過的帝王心術教誨:難道我那裡做錯了嗎?
不!我沒錯!我是黃金家族的繼承人,我註定要走和其他人不同的路……
小八默唸幾遍,堅定了信念後才離開道觀,已是華燈初上,他走在一個十字路口,原地踟躕片刻,給自己這張比金陵城牆還要厚實的麪皮又套了幾層盔甲,才朝着百和堂方向而去。
店裡的活計已經很熟悉這位出奇俊秀的貴公子了,直接說道:“我們徐大夫出門還沒回來。”
小八這張臉已經在人間修煉成精了,無論怎麼被打臉,都如沐春風。
小八有些失望,更多的是嫉妒,大晚上的她能去那裡?
當然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和朱棣見面了!
偌大京城,小八猶如籠中困獸,漫無目的的四處遊蕩,他對店鋪的幌子、路邊的糖炒栗子、甚至腳底下枯黃的野草都有濃厚的興趣,幾乎走幾步就停一下,仔細端詳一番,似乎能從片瓦里看出近年曆經的風雨。
不用想徐妙儀和朱棣你儂我儂的虐心場面,只關心嘴裡的糖炒栗子是否甜糯,腳下的路是否平整、擦肩而過的金陵女娘是否貌美——等等,好像是她!
小八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在秦淮河邊,正要走進一家酒樓,夜色下,那人和徐妙儀有八分相似。
小八下意識的閉眼裝作沒看見,走了幾步,停下,咬咬牙,還是跟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往酒樓而去。
我真是犯賤啊!明知會看見最不願意見的場景,爲何還要跟去找不痛快?小八暗罵着自己,這時兩個醉酒的壯漢迎面而來,噴着酒氣一左一右架起了小八的胳膊。
“喲,王公子啊,好久不見,我們去喝一杯。”
小八大驚,他是習過武的,可是這兩個衣着華麗的醉漢卻形如快如閃電般將他裹挾其中,定是精通武術的高手,小八掙扎叫道:“救命啊!打劫!”
秦淮河邊遊人如織,晚上也不減喧囂,聞得此言,路人紛紛側目而來,兩個醉漢卻哈哈大笑,其中一個拿起酒葫蘆往小八嘴裡強灌,另一個則笑道:“我上月成親,被你灌的連洞房門都找不到,今日定要報仇的。”
路人見醉漢們穿着講究,頭上玉冠上的明珠一瞧就不是凡品,不像是當衆搶劫的匪徒,而且三人親親熱熱一起灌酒,以爲剛纔小八說的是醉後玩笑話,便不再理會了。
小八被捏着下巴和鼻子,強行灌酒,他酒量不錯,可一葫蘆酒喝下,立刻四肢綿軟,頭也歪了,手一鬆,懷裡熱騰騰的糖炒栗子如冰雹般砸在地上。
小八暈了過去。
徐妙儀確實和人有約,但不是朱棣,她這次要赴一場鴻門宴。
秦淮河兩邊河岸酒樓燈籠高掛,一家叫做西蜀閣的酒樓燒的全魚宴是一絕。廚子似乎上輩子和魚類有仇似的,這輩子投胎成大廚,專門想法子把各種大小魚類做的色香味俱全,人類的舌頭對其毫無抵抗之力,脣齒唾液和各種魚肉抵死纏綿。
比如那比牙籤大不了多少的小魚,囫圇個放在油鍋裡炸的酥脆,連頭帶尾一口一個,焦香酥脆,吃肉都不用吐骨頭。
還有那足足有臉盆大的魚頭,從中間一劈兩半,上鍋蒸熟,澆上特調的芡汁,魚皮彈牙有嚼勁,魚肉嫩的入口即化,一根根白色的魚骨森然如箭矢、如刀斧。
不過此時偌大的全魚宴上只擺着兩副碗筷,對坐的兩人都沒有動筷子,他們對食物毫無興趣,只對彼此有興趣。
蒸胖魚頭擺在桌子正中央,一對烏丟丟的死魚眼被蒸汽暈的似乎活了過來,嘲諷的看着兩位食客。
徐妙儀坐在臨窗的西面,門口在東,坐着一個表情僵硬的男子,一雙陰戾的眼睛審視徐妙儀,“看到進來的不是胡善圍,你似乎並不驚訝,爲何?”
上月胡善圍有機會出宮,和老朋友徐妙儀在這裡吃着全魚宴敘舊,言談甚歡。今日徐妙儀接到宮裡小內侍捎帶的書信,信中胡善圍約她今夜在老地方見面,徐妙儀應約而來,進來的卻是一個陌生人。
徐妙儀並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說道:“你說話的時候臉上的肌理沒有一丁點變化,戴着□□對吧,我聽說面具戴久了,人會忘記自己的本來身份,揭都揭不下來。不如今天你揭給我看看,是不是真的粘在臉皮上扯不下來了。”
面具人說道:“死到臨頭,還有心情調侃。”
徐妙儀說道:“說實在話,見到進門的不是胡善圍,我居然很高興呢,能夠在死前逼得你親自動手,以前的努力沒白費。其實死到臨頭沒什麼可怕的,我若怕死,就早龜縮在魏國公府當徐大小姐不問世事了,何必離家出走當一個女醫。”
面具人說道:“你就是一條不要命的瘋狗,不管不顧的撕咬狂吠,今日到此爲止吧,明年我會來這裡祭拜你,畢竟你是我一生最棘手的對手。”
徐妙儀沒覺得瘋狗是諷刺之語,還自得其樂的說道:“不瘋魔,不成佛。沒想到會被一條瘋狗追咬的窮途末路吧,我外祖全家都死在你手裡,就別怪我窮追不捨報復咯,第一口傷其發,第二口傷其皮,第三口傷其皮肉、骨頭、乃至心肺要害。連皇上都沒法真正阻止我復仇。我厲害吧?比當年我外祖都難對付,是不是?”
面具人乾笑,“休想從我這裡套話,我今天只想你死。我從來不會發善心,在死前讓別人當個明白鬼,死都死了,還是糊塗鬼比較好。來人,送徐大小姐上路。”
“且慢。”徐妙儀說道:“你不用着急呀,反正我今日死定了,難道你就沒有什麼想要問我的麼?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面具人反問道:“你能說實話?”
徐妙儀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試試嘛。比如你可以問我現在查到那個地步了?手裡有什麼證據?燕王知道多少?我有沒有和錦衣衛合作,皇上在懷疑誰等等。”
面具人沉默片刻,內心各種掙扎,最後還是緩緩搖頭,“多謝徐大小姐好意,若是尋常人,我定拷問榨出最後的價值纔會放人上路。可是你太狡猾了,數次從我們的羅網裡逃脫,夜長夢多,我冒不起這個險,上路吧。”
徐妙儀趕緊說道:“且慢!”
面具人唯一真實的眼睛露出諷刺笑意,“原來你見了棺材也會落淚,害怕了?”
徐妙儀說道:“不是害怕,我只是想指出你的錯漏之處。我數次逃脫羅網,並非太狡猾,論心計,我比不過你,還有你背後的主謀,要不怎麼就今日栽倒在全魚宴上了呢?”
“我從七歲那年逃出你們的追殺,到後來邁過一個又一個的陷阱,你們挖的坑越來越深,羅網越來越大,我都僥倖逃脫了,不是因爲自己狡猾或者本事見長,而是因爲我的人脈幫手越來越多,我的身份地位越來越高,而要命的是,我不在乎富貴榮華,甚至不畏懼皇權,從來不動搖復仇的決心。
一旦我成爲尊貴的親王妃,你們要動手難於登天,所以你們必須要在賜婚聖旨下來之前徹底將我抹殺,以絕後患。這纔是逼得你狗急跳牆的真正原因。”
面具人隱隱覺得不對勁,徐妙儀的推測嚴絲合縫,既然她都想到這一步了,今夜怎麼可能一點防備都沒有?
面具人問道:“外面有人監視?”
徐妙儀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對着桌上碩大的胖頭魚眼睛笑了笑。
面具人有些捉摸不透,發出冷硬的格格笑聲,“我還以爲你和胡善圍情同姐妹,對她從不生疑呢。”
徐妙儀說道:“你的說的沒錯,我對胡善圍確實深信不疑。但是我對你們賊心不死同樣深信不疑啊,和你們在暗中交手幾個回合,琢磨出了一些規律。比如你們最擅長捏着軟肋或者把柄相要挾,比如用欒八郎逼得瘋癲的欒小姐當着我的面跳塔自盡,比如用年大人的孫子逼他自裁,並嫁禍給我,污衊我是兇手等等,一樁樁,一件件,卑鄙無恥做慣了,腦子也懶惰了,總想着故技重施。”
“所以我將宋秀兒和蘇州姚家人都送走,京城裡我爹爹他們,還有胡善圍,王寧等都有能力自保,你們輕易動不得。我爹是國公,開國第一功臣;王寧是駙馬,他妻子懷慶公主剛有身孕,你們被逼着急動手,最先考慮的肯定是胡善圍。”
聽到此言,面具人有些笑不出來了。
徐妙儀說道:“信確實是胡善圍寫的,她向來慎重妥當,和我書信往來時都有暗記和暗語,別人幾乎無法模仿。胡善圍今日也應邀而來了,可是下午突然腹痛不止,不得已派了小內侍捎信給我,那封信應該在你手裡吧,黃公公。”
面具人身形一僵,緩緩摘下面具,“今日全魚宴,我以爲自己是釣魚人,你是魚,沒想到我纔是上鉤的魚。徐大小姐,你贏了。”
“居然真的是你,黃儼。”徐妙儀的表情反而沒有剛纔的放鬆,面色凝重起來,“釣魚最重要的是有耐心,越大的魚越精明,否則也不會活那麼長時間,我能釣到你,是因你餓極了,明知眼前的魚食可能暗藏魚鉤,可不咬就要餓死,你需要冒險搏一把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