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伯王金剛長着張飛的容貌,卻藏着一顆諸葛軍師的心。
鳳陽之行,一路上打着全幅的伯爵儀仗,銅鑼開道,排場了得,招搖前行,沿路驛臣縣官們紛紛設宴款待迎接,王金剛欣然赴宴,甚少推卻,並不趕路。
王金剛宴席上對洪武帝各種歌功頌德,雖然背後不少人鄙視他這個降臣,但也不得不佩服這位伯爵舌燦蓮花的功夫,難怪洪武帝會如此寵信他。
王金剛不緊不慢的前進,沒有絲毫的疑點,連朱棣都被矇騙了,沒有懷疑到他一路上帶着買的裡八刺和徐妙儀。
王金剛尚且如此,就更沒有人懷疑到鄧銘鄧鋌這對始作俑者頭上了!誰會想到鄧銘居然因爲徐妙儀堅持不肯給她接生這等小事,就記恨在心,想出下藥的法子侮辱妙儀,藉此想毀掉她一生啊!
鄧鋌甚至膽大妄爲到了借北元世子之手,挑撥大明和北元兩國關係的伎倆,視人命和平如糞土,只爲逼迫秦王妃王音奴讓位,滿足兄妹兩人的私慾。
兩個暗中的兇手都藏得如此之深,並不按常理出牌,結果當然是任憑金陵衆人跑斷腿都一無所獲。
北元世子失蹤,使節們在四夷館撒潑要人,賊喊捉賊,朱棣命人將四夷館圍的水泄不通,整個使團都被扣下。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何況大明和北元目前處於休戰狀態。使團打不得罵不得,更殺不得,朱棣命人好吃好喝的伺候,使節優厚的待遇不變——唯獨不準睡覺!
平均五個燕王府府兵“伺候”一個使節,只要對方閉眼超過一盞茶時間,立馬就強行叫醒,各種提神的茶水甚至珍貴的冰塊管夠,府兵們態度也都很恭敬,使節困的時候,輪流上去幫忙聊天解困,從今日心情如何,想要吃些什麼,到你家中老母身體好不好等等。只是幾個話題過後,就立馬例行問常規問題:
“你來大明真實目的是什麼?”
“背後的支持者是誰?”
“北元世子在那裡?”
……
不管對方是否有迴應,燕王府府兵們都不厭其煩的問,如此反覆循環,剛開始北元使節們以爲是兒戲,嗤之以鼻。可到了第三天,已經有使節受不住精神的摧殘,開始道出實話了,各種北元宮廷朝野的黑料猛料陳出不窮:
“宣光帝繼位後身體不好,已經病了好幾場。世子遲遲不歸,儲位不定,奇太后擔心後繼無人,爲子嗣考慮,挑選易男相的女子進宮。權皇后擔心有了其他皇子後,在大明當人質的世子淪爲棄子,不滿太后的選秀之舉,婆媳生了間隙,暗鬥不止,大元宮廷血雨腥風……”
“我奉太后密令,試探世子對祖國和黃金家族的忠誠,倘若世子已經屈服大明國力之下,淪爲附庸,當顧全大局,斷臂求生……”
不愧爲把持過大元末年朝政的奇女子,爲了延續自己對皇權的控制,不惜犧牲親孫。
“太后從蒙古衛拉特部落選的女子已經生下皇子,封了嬪位。衛拉特部落首領馬哈木給了我兩百頭牛和一個草場,暗示我來大明除掉世子……不不!不是我!我沒那個本事對世子動手,也沒有那個膽子,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
關係到軍國大事,朱棣將這些都回稟了朱元璋。朱元璋沉吟片刻,說道:“連一個小小的使團都各懷鬼胎,並不同心同德,可見北元朝野上下人心渙散,黃金家族氣數已盡。”
朱棣說道:“當場就有使節倒戈投降,說回去帶着家眷和親友一起投大明,連帶北元的各種機密情報一併托盤脫出,可見父皇這一年對北元懷柔招降的策略確實有效。他們已經從內部開始亂起來了,不僅是黃金家族,整個北元,包括蒙古部落很快也會土崩瓦解。”
朱元璋點點頭,略有欣慰之色,“你做的很好,這些情報對大明至關重要。”
朱元璋奪了朱棣宗人府右宗令的位置給了三皇子,見四兒子無所事事,便暫由他和新成立的錦衣衛一起查北元世子失蹤案。
只是如今聽到父皇的誇獎,朱棣心中毫無成就感,他擔心徐妙儀的安危,但又不好在父皇面前顯示出來,只得婉言說道:
“北元世子去年曾經設計綁架了五弟爲人質,藉此逃出大明,幸而有徐家大小姐相助,五弟才安然無恙。如今徐大小姐和北元世子同時失蹤,很可能是被世子綁架了,一來有報復的意思,二來以此爲把柄,威脅大明。”
朱元璋搖搖頭,說道:“如今下定論尚且還早,買的裡八刺不是這等行事魯莽簡單之人。其實如果是世子綁走了徐妙儀倒好說,我們封鎖邊關,一路上嚴加搜索,總會找到蛛絲馬跡將其尋回,朕擔心的連世子也被人綁架甚至謀害,我們白白失去一枚制衡北元的棋子。”
見朱元璋閉口不提徐妙儀的安危,注意力全在北元世子身上,朱棣暗暗有些心寒:妙儀救過五弟,還在城牆上護駕有功——哪怕看在魏國公的面子上,也不該對妙儀不管不問啊……
正思忖着,朱元璋說道:“魏國公是大明第一功臣,你要好好安撫,千萬不可怠慢,徐妙儀能救則救,若實在不能——”
朱元璋遲疑片刻,說道:“無論國事家事,定當以大局爲重,不得徇私。朕一直以此爲戒,魏國公是忠臣,他知道該如何取捨。”
言下之意,就是以保住買的裡八刺爲主要任務,徐妙儀的安危並不重要。朱棣心中很震驚,暗想倘若去年買的裡八刺成功綁架了弟弟,恐怕父皇也會選擇犧牲朱橚……
朱棣只覺得心中涼透,說道:“魏國公每日幾次派人到燕王府和錦衣衛問消息,徐增壽乾脆住在燕王府不肯走了,徐家父子對徐妙儀十分牽掛,倘若她真出事了,徐家恐怕不好安撫,兒臣覺得徐大小姐的安危也很重要——”
朱元璋打斷道:“這個徐妙儀確實有幾分本事,可是她固執己見,冥頑不靈,執意干涉謝再興案,堂堂千金大小姐,居然半夜私會北元世子,她到底要做什麼?我看她混跡市井多年,早已不知什麼是規矩、什麼是女子本分。希望這一次她能吃一塹,長一智,莫要再給家族和國家添亂了。”
徐妙儀在酒樓私會買的裡八刺,是毛驤告訴朱元璋的。無論兩人見面的目的是什麼,孤男寡女半夜相見,畢竟不光彩。
朱棣忍不住爲徐妙儀解釋道:“北元世子十分狡詐,他定利用徐大小姐急着尋找謝再興案的弱點,將她引出家門,說起來錯還是在買的裡八刺居心不良。”
朱元璋不滿的說道:“女子未嫁從父,她是徐家的女兒,爲何總是和謝家往事糾纏不清?謝再興案雖然迷霧重重,但是當年謝再興叛變之後,親自帶着張士誠的軍隊來攻打我們!戰場上人人都看見了,這還能有假?”
“不管欒鳳夫妻之死有多少疑問,包括有人暗中攔截她查案的線索,甚至放火燒她,背後之人確實可惡,朕已經命錦衣衛盯着了,絕不會善罷甘休。但是這些難道能夠改變謝再興謀反的事實?朕當年如此信任謝再興,和他結爲兒女親家。還撮合他女兒和魏國公的婚事,對謝家待遇優厚,可偏偏是謝再興背叛了朕,謝家死有餘辜!”
說道最後朱元璋明顯動氣了,他想起當年的四面楚歌艱難,不禁感慨道:“朕和陳友諒決一死戰的時候,謝再興在背後捅刀子,若不是朕洪福齊天,絕處逢生,休有今日大明萬里江山,國破家亡,覆巢之下焉有安卵?那時候你也才八歲,恐怕難逃一死。這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就忘記當年的艱難了?”
朱棣忙說道:“兒臣不敢忘,兒臣永遠都記得母后帶着我們逃亡遷移,舟車勞頓的歲月,五弟在路上生病了,身體如火炭般滾燙,那時候又找不到藥物,五弟差點沒熬住,那時候兒臣就發誓,要快點強大起來,幫助父親平定江山,永遠不要再過那種顛沛流離的日子。”
朱元璋問道:“既然如此,你爲何還幫着徐妙儀查謝再興案?”
在這種時候,朱棣當然不能說出真相,他解釋說道:“因爲兒臣覺得徐妙儀是個重情義之人。當年她效仿花木蘭替兄從軍,在北伐軍裡當軍醫,爲的是成全義兄一家團圓。回到徐家後,得知當年外祖父和母親的慘死,她自覺不能白白享受富貴,便決心查清十年前的舊案,兒臣見她一片赤子之心,有情有義,難得可貴,何況查清謝再興案,對父皇肅清朝綱也有好處,所以兒臣爲她提供了一些幫助。”
不知不覺中,對父親絕對服從的朱棣已經開始說謊了。
朱元璋問道:“錦衣衛已經在查了,難道你覺得朕的心腹軍隊比不過一個徐妙儀?”
“錦衣衛是父皇挑選的精銳,當然比徐妙儀強多了,但是在謝再興案上,錦衣衛並不佔優勢。”朱棣對答如流,說道:
“父皇經常教導兒臣,要多看事實,而非人們的口舌。而現在的事實是謝再興案關鍵線索幾乎都是徐妙儀找出來的,錦衣衛收效甚微。兒臣對她提供幫助,其實也是一種監督,隨時將她知道的消息暗中告訴錦衣衛和父皇。”
朱元璋蹙眉說道:“豈有此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難道徐妙儀要執意瞞着朕不成。”
朱棣說道:“此女幼年經歷鉅變,性格多疑偏執,不過她確實有過人的才華,立下不少功勞,要掌握一柄劍,最好是順勢而爲捏着劍柄,而不是硬碰硬把着鋒利的劍刃。”
聽兒子的話好像有道理,朱元璋這才改口說道:“好吧,在保住北元世子的前提下,儘量保護徐妙儀的安全。留她的命可以勾出幕後真兇。一想到這些人有本事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做出這些事情,朕就寢食難安啊,這些人八成就是朝中大員,到底是誰呢?朕一定要把他揪出來!”
朱棣從皇宮回到燕王府,他的府邸其實還沒竣工,只建了一半,本來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將內宅的房舍、池塘,景觀等圖紙的樣式給徐妙儀看,要她親自挑選喜歡的,以此來再次表白心跡,心想她一定是歡喜的,可是她卻不見了……
徐增壽已經賴在燕王府住下不肯走,見朱棣回來,忙跑過去問道:“怎麼樣?有消息了沒?我妹妹在哪裡……”
朱棣置若罔聞,他回想起今日和父皇在御書房的一番問答,不知不覺中,本該父子坦率無間的對話,已經用上了揣摩應變的君臣之計,可是爲了徐妙儀的安危,這一切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