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音奴囁喏片刻,低聲說道:“我在八府塘湖心小築時,聽聞行宮裡曾經有過幽禁的前朝冷宮棄妃,或許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時常會夢到白衣大肚子的女人哭泣,很是可怖……不知五小叔是否聽過類似事情。”
朱橚也壓低了聲調說道:“這種傳聞宮廷和各個行宮裡都有的,宋元兩朝甚至還胡謅是大明朝的冷宮妃子都被編排進去了,其實都是那些閒極無聊的太監宮女們瞎說的,你別往心裡去。況且父皇母后都不喜鬼神之說,莫要被那些有心之人傳出去了。”
朱橚善意提醒之意,王音奴不好意思繼續追問下去,說道:“好,我記住了,我不會和其他人提起此事。”
朱橚垂下眼簾說道:“八府塘四面環水,晴天都有水霧繚繞,從風水上說是陰氣重,容易招惹髒東西,故有各種怪談奇說,甚至都從宮廷傳到民間。你若還是困於夢魘,就抄寫經書靜靜心吧,父皇母后都是信佛的,寫些經書,或者在王府設一個小佛堂都無妨。”
王音奴點頭說道:“好,多謝五小叔解惑。”
朱橚有些侷促,說道:“不客氣,你我……你我本是至親。”
王音奴正轉身告退,朱橚突然想起些什麼,說道:“前年四哥還在宗人府當宗令時常出入湖心小築,那時候徐大小姐還是百和堂藥鋪的掌櫃,她幾乎每次都和四哥一起去湖心小築,那個時候她不是給死人驗屍就是給活人看病,經常留我一個人在藥鋪坐診,那時候你……”
朱橚有些怔怔的,那時候王音奴還是香料鋪掌櫃的女兒,他和她分食過街頭的糖炒栗子,吃過火盆裡的烤芋頭,去三絕碑拓碑文,他還親手熬製了固元膏送給她滋補身體……當時他認爲的永恆,卻永遠回不了頭了。
朱橚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從回憶中揪出來,繼續說道:“四哥和徐大小姐都沒和我提過湖心小築出過什麼怪事,想必那些鬼神之說只是謠傳,你莫放在心上了。”
言罷,朱橚道別,逃也似的匆匆離去。
王音奴聽到徐妙儀時常出入湖心小築,心中頓時一亮:永安郡主在自述裡說行宮寂寥,只有一個女醫懂得她的苦楚,願意聽她傾訴不幸,徐妙儀那時候尚未認祖歸宗,應該就是永安郡主所說的女醫!
既然是徐妙儀診治永安郡主,那麼她應該知道這位東吳郡主的下落……
王音奴一邊暗自思忖,馬皇后正在逗弄快兩歲的朱植說話,拿起一塊山楂糕,朱植急切的揮着手要抓,馬皇后笑眯眯的高高舉起殷紅的點心,一旁韓妃拍手鼓勵道:“快叫要山楂糕,皇后娘娘就給你了。”
韓妃是高麗進貢獻來的美女,雪白的肌膚,大餅狀的鵝蛋臉,丹鳳眼,鼻樑軟塌,鼻頭圓翹,不經意時的姿態縮肩含胸,低垂着頸脖,和中原女子略有不同。
韓妃最先只是伺候朱元璋的普通宮人,得了寵幸生了一女含山公主,封爲嬪位,後來生了皇子朱植,才母憑子貴,升了妃位。
朱植含含糊糊的說道:“要……糕糕……楂……山楂糕。”
“真乖。”馬皇后慈愛的捏了捏朱植的雙下巴,將山楂糕放在他的手心。
韓妃說道:“快謝母后。”
朱植已經饞的忘記了母妃的囑託,拿起糕塞進嘴裡就跑開了,衆人鬨笑,韓妃有些訕訕,馬皇后笑道:“這孩子是個嘴饞的,和懷慶公主小時候很像。這時間過的真快,眨眼連懷慶都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王音奴看着水仙花架下的朱植和含山公主出神,韓妃所出的含山公主今年五歲,相貌和母親有些相似,圓臉塌鼻丹鳳眼,只不過多了天之驕女的尊貴,含山公主正在教訓貪吃的親弟弟朱植,“不是說好了要謝謝母后的嘛,怎麼又忘記了,就知道吃,今日下午的奶糕別想有了……”
朱植似懂非懂的點頭,只顧着吃山楂糕,他雖然有些嬰兒肥的雙下巴,但明顯瓜子臉,挺直高聳的鼻樑,深邃的眼窩,雙眼皮,含山公主和他站在一起,相貌迥異,根本不像親姐弟……
看着朱植的相貌,王音奴開始想象那位不知所蹤的永安郡主生的什麼模樣,她應該很美很美吧,吳王張士誠的掌上明珠、得江南靈秀之氣而生的蘇州俏佳人,半生嬌寵,半生淒涼……
且說愛美心切的懷慶公主急衝衝跑到母妃宮裡詢問,得知母妃有孕時並沒有長可怕斑紋,心中鬆了一口氣,秋高氣爽的好天氣,胡善圍謹遵馬皇后的吩咐,寸步不離的跟着懷慶在御花園散步。
秋天是屬於菊花和楓葉的季節,御花園裡搭建了高高的花塔,各色盆栽的菊花層層疊疊堆放在塔架上,猶如一面奼紫嫣紅的瀑布。
懷慶公主在菊花塔前流連忘返,“我的公主府也有花塔,不過沒御花園堆的高。母妃說留我在宮裡過幾日,賞夠了菊花再走,可是我若在宮裡住着,駙馬想我怎麼辦呢,他每晚都要對着肚皮裡的孩子說話的。”
胡善圍淺笑着說道:“公主和駙馬真是一對佳偶,令人羨慕。”
懷慶公主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說道:“那當然了,我親自選的駙馬嘛,又不是父皇指婚的。”
懷慶公主剪了一支淺紫色的小菊花,遞給胡善圍,“替我簪上吧。”
胡善圍將紫菊簪在了懷慶的圓髻上,還拿出荷包裡的小鏡子,“公主瞧瞧,可還喜歡?”
懷慶公主擺擺手,笑道:“你的手藝我放心的,定是好看——其實你不用和我如此客氣啦,你是駙馬的同鄉好友,駙馬時常囑咐我多多關照你的。我說你是個穩妥人,極得父皇母后看重,根本不需要我關照你,說不定以後我和駙馬還需要你關照我們呢。”
自從得了帝后的看重,胡善圍一躍成爲宮裡的紅人,宮裡人各種諂媚巴結,胡善圍不爲所動,依然保持着謙卑和善,忙說道:“公主是天之驕女,我不過是個女官,怎敢在公主面前託大。”
懷慶公主也是隨口說說,見胡善圍惶恐的樣子,便不再提,親親熱熱的拉着胡善圍的手改變了話題,說道:“駙馬快要過生日了,我問他喜歡什麼,想要什麼,他總是說只要我送的,他都喜歡。對了,你是他多年街坊好友,他到底喜歡什麼?”
胡善圍沉思片刻,說道:“不怕公主笑話,我們以前在蘇州市井時,家境普通,一年所出夠一家人吃穿,一日三餐裡,有一盤子肉菜就算不錯了。那時候王寧——駙馬最喜歡吃楓橋橋頭的湯包,純肉餡的,裡頭裹着豬皮熬製冷卻的皮凍,皮凍和肉餡一起包進去,蒸熟了就化作湯汁,駙馬那時候在姚記藥鋪裡做小工,月底得了工錢,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楓橋湯包鋪子解饞。”
懷慶公主噗呲笑道:“當真饞成這樣?我平日見駙馬不像是特別愛吃這個。”
說起過去市井時光,胡善圍臉上難得出現了輕鬆的笑容,“大概是配料不同吧,我們蘇州城裡賣湯包的有百來家了,細品來味道各有不同,可能是楓橋的湯包對了駙馬的胃口,他只吃那家的。宮裡的湯包我也時常吃,做的比楓橋那家做的還精緻,只是不是當年的味道了。”
懷慶公主捂嘴笑道:“瞧瞧,被你說的連我都饞了。我這就想法子將楓橋的廚子請到公主府來,給駙馬做生日宴席,他一定喜歡。你要保密哦,別說出去啊,我要給他驚喜。”
胡善圍含笑點頭。
懷慶公主是個風風火火的性子,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當即就要出宮命人尋廚子,還不停向胡善圍打聽:
“蘇州那麼大,去那裡找那家湯包店?”
“就在寒山寺那邊,‘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唐朝詩人張繼這首《楓橋夜泊》寫的就是此處。”
“除了湯包,駙馬還喜歡什麼?”
“這個呀,我想應該是公主您吧。”
“哈哈,善圍的嘴真甜,怪不得母后那麼喜歡你……”
百草堂藥鋪,魏國公府二公子徐增壽氣呼呼的說道:“妹妹,你當真要我三顧茅廬才肯回家?”
徐妙儀正攀爬在藥房的竹梯上,上上下下的忙着配藥,“時機未到,我現在不能回家。”
徐增壽說道:“你不是覺得爹爹沒親自來請,憋着氣呢?”
徐達其實暗中來找過徐妙儀,洪武帝暗示了女兒和朱棣的婚事,一旦正式賜婚,徐妙儀肯定會回家備嫁。但此事在賜婚之前尚不易公開,連魏國公世子徐祖輝都不知曉,更別提浪蕩子般藏不住事的徐增壽了。
徐妙儀敷衍道:“那能呢,我既然答應你回家,就不會食言,你什麼時候見我說話不算話?”
徐增壽說道:“好,我信你,不過最遲不能拖到過年,除夕那天你若還不肯回去,我綁都要把你綁回家。去年過年你負氣出走市井,爹爹除夕都沉着臉,家裡一點喜氣都沒有。”
徐妙儀暗想那時候洪武帝賜婚的聖旨應該下來了,便點頭說道:“好。”
好容易打發走了二哥,一個宮裡小內侍來到百草堂,亮了亮腰牌,遞給徐妙儀一封書信,“這是胡典正給徐大小姐的親筆信。”
胡善圍已經升了六品典正,宮中頗受尊敬,只是身爲女官,甚少有機會出門,她時常託付出宮的小內侍們捎帶些書信或者宮裡的吃食等物,每次必有徐妙儀最愛的酥油泡螺。
徐妙儀給了一吊錢的打賞,正待拆信,藥鋪門口停下一頂小轎,下轎的女子黑紗遮面,穿着樸素的秋香色通袖袍,玄色馬面裙,氣質沉靜肅穆,雖然看不清女子容顏,但堂上坐診的朱橚憑直覺就瞧出她就是王音奴。
王音奴對着朱橚輕輕點頭,“我想見徐大夫。”
徐妙儀和王音奴後院相見,屏退衆人,王音奴默默遞上了永安郡主的手書,看到熟悉的筆跡,往事裹挾着悲慟卻無能爲力的情感席捲而來。
看到徐妙儀的表情,王音奴就篤定她就是手書裡提到了女醫,“我只問一句,這個永安郡主後來如何了?”
徐妙儀強忍住淚水,“難產,拼死生下一子,血崩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