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兩難問題,若同意嫡子朱允熥爲世子,順應了禮法,可是太子朱標的心偏向庶長子朱允炆。他若說要立嫡,那麼朱允炆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可是當着滿朝文武百官的面,尤其是小舅子鄭國公常茂看着自己,小舅子的小舅子——青年大將藍玉也在一旁虎視眈眈,朱標不敢說他想立朱允炆爲世子。
朱標說道:“兒臣覺得孩子們還小,秉性不定,此時議論立世子,爲時尚早。”
強壓之下,朱標選擇逃避,先幫朱允炆拖延着,將來或許有所轉機。
洪武帝面無表情,他又指着一直保持沉默的鄭國公常茂說道:“常愛卿,你以爲如何?”
常茂久經沙場,威壓之下,泰然而若,說道:“回稟皇上,自古以來,無論皇族還是民間,選擇繼
承者都是一樣的規矩……有嫡立嫡,無嫡立長,若年歲相同,擇賢者立之。”
親妹妹在東宮爲太子妃,被冷落多年,痛失長子朱雄英,最終抑鬱而終。鄭國公常茂當然明白太子偏寵呂側妃,偏向庶長子朱允炆。可是千百年來,普世大衆認定的就是有嫡立嫡的規矩。
凡是違背這個規矩、顛倒嫡庶的、枉顧倫常的,朝廷必定經歷動亂,甚至遭遇滅頂之災。太子被呂側妃迷惑,誤入歧途,但洪武帝是明君,他不會犯這種錯誤。
何況還有父親常遇春昔日的君臣之誼在,常茂覺得呂氏家族、馬全還有他們的附庸們不過是一羣跳樑小醜,不足爲懼。
常茂自信洪武帝肯定站在親外甥朱允熥這邊,被羣臣噴得狗血淋頭的“兩姓賤人”楊士奇又不怕死的站出來說道:
“元人進犯中原,禮樂崩壞。大明建國以來,皇上崇尚古禮,修大明會典,重祭祀禮儀。既然皇上可以法古建邦,分封諸王,爲何不能效仿上古五帝時代的禪讓制,擇賢能者當政呢?臣覺得皇長孫朱允炆就是天縱奇才,千百年難得的賢德之人,不用拘泥嫡庶常論。”
古代皇權繼承,最初是賢者得之的禪讓制,上古五帝堯舜禹皆是如此,並非以血統爲主的世襲制。洪武帝建立大明,爲表示正統地位,效仿上古堯舜禹等聖賢,實行“三請三讓”的禮儀,登基之前羣臣們請求他當皇帝,他三次推脫。羣臣三次請求,才“爲免其難”的登基爲帝,其實他不可能將皇權旁落,所謂效仿古禮,只是類似祭祀的政治表演而已。
轟隆!早朝又是一片譁然,此話不僅亂了嫡庶、還推崇他們一直反對的法古建邦,簡直大逆不道,是讀書人的恥辱。
羣臣們輪番上陣,痛罵楊士奇,恨不得活剝了他的皮。常茂和藍玉都懶得回頭看楊士奇一眼,更別提和此人爭論了,簡直辱沒了他們尊貴的身份。
楊士奇唾面自乾,巋然不動。
這次大朝會過後,楊士奇立刻被貶到西北某個偏僻的縣城當小縣官去了,但是他攪合撥亂的東宮世子之爭也由此開始,永無寧日。
東宮,呂側妃聽聞朝堂的亂局,頓時大怒,拍案而起,“這世上怎麼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上趕着巴結你,差點壞了我們的大事!和你外公說,找個藉口奪了楊士奇的官,壓得他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
朱允炆說道:“外公和岳父說楊士奇是個人才,遠遠打發出京城當個小縣官,避避風頭,慢慢調/教磨礪,以後會是一條聽話的好狗。”
呂側妃問道:“皇上下朝後有沒有問你同樣的問題?”
朱允炆淡淡道:“問了,我說弟弟是嫡子,我無意和他爭什麼,我和弟弟從小就感情極好,無論外面如何詆譭,如何挑撥,都不會影響我們兄弟之間的情誼。”
呂側妃有些失落,“如此一來,皇上會不會覺得你沒有進取之心?”
朱允炆瞥了母親一眼,說道:“在這個時候,不爭就是爭。何況皇族這些皇孫,有誰能夠和我比肩?我是最優秀的皇孫,根本不用刻意在皇上面前表現什麼,皇爺爺最欣賞的人始終都是我。”
呂側妃始終覺得心懸,“朱允熥有沒有疏遠你?”
朱允炆給母親倒了一杯茶,“從他出生開始,我就無微不至的關心他,愛護他,母親還覺得我多事,現在明白我爲何這麼做的吧?朱允熥始終在我的掌控之中。母親,還是那句老話,您只要抓住父親的心,千萬不能讓父親迫於壓力,開口立朱允熥爲世子。其他的都不用您操心,我自有謀斷。”
不知爲何,呂側妃不敢喝兒子倒的茶,她接過茶杯,做樣子沾了沾脣就放下了,“你父親的心始終在我這邊,不會立朱允熥爲世子的。否則他早就鬆口續娶太子妃,馬氏就是你的新嫡母。”
提到新婚妻馬氏,朱允炆沒有一絲動容,就像說別人家的妻室,“只盼望馬氏肚皮爭氣,能一舉得男,皇爺爺和皇后定更加歡喜。我知道皇爺爺今生的遺憾是皇后生的兒子夭折,如果有一個馬家血統的重孫,我們就多了一個重要的籌碼。天生日久,水滴石穿,慢慢讓皇爺爺不再堅持嫡庶。”
朱允炆冷靜的分析現狀,“母親,我們不要奢望皇爺爺現在就立我爲世子,我們只需拖着皇爺爺不立朱允熥爲世子就行了。將來父親繼位,一切都會是我們的。您要有耐心,懂嗎?”
對結髮妻馬氏,對疼愛他的皇爺爺,甚至對於親生父母,朱允炆只是當做問鼎皇權的工具,長子的冷酷無情,像極了呂側妃。但是呂側妃又怕這樣的長子,她能操控丈夫,卻對長子束手無策。
她希望長子能夠像丈夫一樣,對她有情感的依賴,這樣操控起來才能得心應手,可是長子的情感卻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她對長子唯一的焦慮就是常槿,哪怕這個女人已經遠走西南,依然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呂側妃觀察着兒子的神色,試探着問道:“允炆,那個常槿……若知道朝中世子之爭,會不會從西南迴京城幫着朱允熥?到時候你如何應對?”
朱允炆冷冷的看着呂側妃,“其實母親是想問,常槿視朱允熥爲親子,倘若她回到京城,站在朱允熥這邊,兒子會不會心軟,將世子之位拱手相讓?”
呂側妃被說中了心思,尷尬的囁喏片刻,說道:“母親是想提醒你,你早就走向了一條不歸路,要麼登頂,要麼落入萬丈深淵。朱允熥現在依賴你,信任你,但他終究會長大,會覺醒,遲早和你反目成仇。到時候常槿也護不住你。”
提到常槿的名字,朱允炆的瞳孔一縮,再睜眼時,已平靜如古井,“我不需要一個女人來保護我。朱允熥是我養的寵物,寵物不聽話,反噬主人,扔掉就是了。”
呂側妃不相信,她抓着兒子的手,“你不要小覷情感的力量,它會使人失去理智,否則你父親怎麼會對我言聽計從?你現在信誓旦旦說什麼都沒用,只要常槿回到京城,一切都會改變的。除掉這個軟肋,你以後就沒有任何弱點了。你若不忍心,爲娘會替你動手。”
朱允炆甩開母親的手,“除了殺人,母親就沒有其他方法嗎?殺了常槿,朱允熥形同喪母,他會懷疑我的。”
呂側妃說道:“那就連朱允熥一起除掉。”
朱允炆指着御書房方向說道:“今時不同往日,母親當錦衣衛是擺設嗎?毛驤是個厲害人物,母親想要自毀長城,就儘管去殺吧。”
朱允炆拂袖而去。呂側妃在身後喊道:“我真的會殺了常槿!”
朱允炆停下腳步,側身說道:“隨便。”
呂側妃叫道:“我不是隨便說說。”
朱允炆無言離開,不再理會母親。
回到書房,朱允炆對心腹太監說道:“盯緊母親那邊的人手,若有任何人往西南方向而去,格殺勿論。”
八月十五皇家家宴,徐妙儀在燕王府養胎,沒有進宮,朱棣帶着三個孩子給父皇母后請安。秦王朱樉還在雞鳴山皇陵思過,缺席家宴,倒是秦王妃王音奴被大張旗鼓的接到宮裡,就坐在馬皇后的下首,額頭上戴着華貴的珍珠瓔珞抹額,遮掩住了蜈蚣般的傷疤。
沒有太子妃,二皇子妃王音奴要代長媳之職。
皇上要懷柔北元降軍,馬皇后夫唱婦隨,對王音奴的態度轉暖,這幅珍珠瓔珞抹額是馬皇后賜的,顆顆都是高麗國進貢的上好東珠,閃爍着溫潤的、淡金色的光芒,王音奴五官生的極好,舉止大氣溫婉,配上名貴的首飾,頓時豔壓羣芳,人到中年,依然將諸位比她年輕的王妃都比下去了。
不過沒有人嫉妒她,她越完美,人生就越悲劇……
“王爺,輪到我們向父皇母后敬酒了。”周王妃馮氏低聲對朱橚說道。
“好。”朱橚站起來,隨手扶起馮氏。小夫妻並肩走到龍椅鳳座前敬酒,王音奴就坐在馬皇后身邊。
時隔八年,這一次是最近的距離,朱橚似乎被她額頭東珠的光亮閃了一下,潤溼了雙眼。
不遠處東宮呂側妃席面上,朱允炆細心的挑去鰣魚上的魚刺,遞給母親,“您最愛吃的鰣魚。”
呂側妃食慾全無,低聲說道:“你是不是殺了我派去西南的人?”
朱允炆低聲笑道:“母親要發瘋,我就陪您一起瘋。”
作者有話要說: 母子愛好很相似,都愛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