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燕王府。
大報恩寺,徐妙儀跟隨道衍登上白塔觀星。道衍指着夜幕繁星說道:“帝星微弱,搖搖欲墜,是天下即將易主之兆。”
徐妙儀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拿定了主意,說道:“義父,我有一個請求,希望義父答應。”
道衍依然擡頭看着星雲,“還以爲你會等我主動開口問呢,說吧,什麼事?”
徐妙儀說道:“我要日夜兼程趕到鳳陽,一定要見到表哥。”
道衍問道:“你要我幫忙瞞着朱棣?”
徐妙儀點點頭,“這次鳳陽之行有些風險,我一個人擔當即可,不要連累朱棣。畢竟藩王不得擅自出藩地,否則視同謀反。義父就說快到我母親的忌日了,我在大報恩寺吃齋唸佛抄寫經書,爲母親祈福。最多三日,我去去就回。”
道衍說道:“藩王不得擅自出藩地,難道藩王妃就可以嗎?倘若鳳陽是個陷阱,你豈不是自投羅網?”
徐妙儀說道:“義父放心,我已經有所安排。“
道衍問道:“一個墮落的朱守謙,值得你冒險嗎?”
徐妙儀雙目含淚,說道:“表哥可以爲了我粉身碎骨,自污其名,我們兄妹之間,沒有什麼不值得。”
道衍追問道:“哪怕捨棄朱棣、捨棄六個孩子?”
徐妙儀眼裡閃過不忍之色,而後說道:“我會回來的。”
道衍繼續逼問道:“如果落入陷阱,回不來呢?”
徐妙儀神色一慟,“我若粉身碎骨,誰人知道我燕王妃的身份?只要不連累他們就成。孩子們有義父、二哥、還有……朱棣照顧,他們會好好的活着。”
道衍一笑,”你居然還指望徐增壽?“
徐妙儀說道:”二哥自有他的長處。義父,我今晚就要啓程了,否則可能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父女多年,道衍知道徐妙儀的脾氣,一旦拿定主意,說什麼也沒用。道衍一嘆,說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哪怕被老虎吞噬的屍骨無存?“
徐妙儀目光悠遠的看着鳳陽方向,點點頭,”那就屍骨無存。“
時間往前約二十九年,還在大明爲人質的北元質子買的裡八刺和還是靖江郡主朱守謙喝酒。
朱守謙說:”我和你是不同的人,我有軟肋,但我想盡力去守護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小八問他:”倘若結局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死無葬身之地呢?“
朱守謙颯然一笑,”那就死無葬身之地吧。“
……時隔多年,這對錶兄妹面對考驗,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倘若死無葬身之地?那就死無葬身之地。
倘若屍骨無存?那就屍骨無存。
安徽,中都鳳陽。
一夜北風,天陰沉沉的,冷入骨髓,可就是犟着不肯落雪。
徐氏親自端着腰盞走進臥室,臥房裡門窗緊閉,還生着火盆,更有種垂死之人身上莫名腐臭之味,徐氏聞着噁心,柳眉微蹙,可是看見牀榻上男人灰敗的面相,她心情驀地好轉起來:
很好,馬上就要結束了。皇上承諾過只要朱守謙一死,就恢復他郡王的爵位,按照郡王的規格厚
葬,並封我爲靖江太妃,以示皇家的仁慈和恩寵,從此我就解脫了!
徐氏表面上是朱守謙的賢惠隱忍的妻子,其實是洪武帝的千里眼、順風耳。朱守謙看穿了徐氏的身份,爲了保護表妹,一直以來都將計就計,裝瘋賣傻、墮落成了一灘爛泥。
洪武帝自知大限降至,爲了斬草除根,徹底消滅禍患,便命令徐氏秘密處死本就病重的朱守謙。
在酒色還有五石散的摧殘下,正值壯年的朱守謙已經病入膏肓,徐氏將毒/藥摻進藥物裡,用勺子攪了攪,剛一回頭,就見朱守謙睜着眼睛靜靜的看着自己!
徐氏嚇得幾乎魂飛魄散,瓷勺跌進了藥盞,發出清越的撞擊聲。
朱守謙一如既往的刻薄:“真是個廢物!藥盞都拿不穩,你要吵死我嗎!”
看樣子應該是剛醒,沒見着徐氏下藥。
“老爺,你醒了?”徐氏很快回過神來,裝了笑臉,唯唯諾諾道:“藥剛熬好,乘熱喝了吧。”
徐氏舀了一勺黑漆漆的藥汁,擱在朱守謙脣邊。
朱守謙扭頭,“我不喝藥。”
徐氏一驚:難道被他發現了?
朱守謙任性的說道:“喝藥不管用,我要吃五石散。吃了之後什麼病痛都消失了。”
徐氏鬆了一口氣,苦口婆心的勸道:“老爺,病去抽絲,您要堅持服藥,漸漸就管用了。”
朱守謙的雙眼充滿戾氣,說道:“好吧,我今天喝了這藥,你就給我弄五石散來,否則下一次我就砸了藥碗。”
徐氏心道:喝了這碗藥,你就去西天極樂世界了。我再也不用伺候你這個廢物啦!
徐氏又舀了一勺藥汁,故作體貼的放在脣邊吹了吹熱氣,這才餵給朱守謙。
白瓷勺子盛着漆黑的藥汁,如一道催命符般緩緩而來。因長年服食五石散,朱守謙的皮膚薄的近乎透明,嘴脣也是病態的嫣紅,整個人消瘦精緻的彷彿是一尊唯美的白瓷人偶,一碰就碎。
朱守謙其實在徐氏進屋的時候就醒了,徐氏鬼鬼祟祟投/毒的過程盡收眼底,徐氏要動手,無非是得了洪武帝的指示。
看來洪武帝也快死了啊,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先弄死我。朱守謙心中明鏡似的,表面卻裝做不知,臨死前依然表現出墮落敗類,朽木不可雕的態度。
瓷勺停在脣邊,徐氏低聲催促:“老爺,快喝吧,喝完就有甜甜的蜜餞吃。”
這就要死了啊!也好,至少表妹過的很好。
朱守謙正待啓脣,驀地有幾個白影撲過來,搶過了藥盞,徐氏正要尖叫,被人堵了嘴,綁了手腳。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既然這藥那麼好,就請表嫂先用吧。”
一人捏着徐氏的下巴,強行灌藥,徐氏掙扎無能,幾乎一滴不漏的喝乾了。
朱守謙看清了爲首之人的相貌,那人雖然貼着一撇小鬍子,扮作山賊的模樣,但是面目卻神似徐妙儀,幾乎以爲自己在做夢,“表妹?”
“是我,我來救你了。”徐妙儀扶着朱守謙坐起來,脫下身上的狐裘,披在朱守謙身上,蹲下來親自給表哥穿上鞋襪。
朱守謙不從,”我在這裡逍遙自在,難道會跟你去北平那種窮地方吃風沙嗎?放開!我最討厭北方了!不要打擾我的平靜日子,我過的很好!”
話音剛落,徐氏立刻毒發了,她先是渾身不知覺的顫抖,張大嘴巴,雙手抓撓着自己的胸膛,似乎呼吸困難,之後身體一僵,彷彿遭遇雷擊似的,躺倒在地,瞳孔散開,即刻斃命。
徐妙儀從徐氏屍體上搜出半包藥粉,說道:“這是河豚卵巢曬乾研末的毒/藥,無藥可救。我若來遲一步,倒在地上的就是表哥了——你卻對我說你過的很好?連朱棣都被你收買了!兩人合夥騙我,一騙就是二十多年!”
徐妙儀強行給朱守謙穿好衣服,動作快速而且野蠻,絲毫不顧及朱守謙幾乎一碰就碎的皮膚,還惡狠狠的威脅道:“你給我記着,這些賬以後我會一筆筆的慢慢討要回來!在你沒有還債之前,我不准你死!”
朱守謙頓時明白了表妹破釜沉舟的決心,心下感動不已,“表妹,我真的活不了多久,恐怕要來生償債了。不用管我,你快點回去吧!”
“少廢話!”徐妙儀扶着朱守謙下地,“我不信來生,這輩子的債,這輩子還。”
徐妙儀將一封寫的歪歪扭扭的綁架信擱在徐氏僵直的胸膛上,然後一刀貫穿!
信件就這樣釘在上面……
如此果斷兇蠻,行事風格和山賊一模一樣。很難想象這位居然是端莊嫺雅的燕王妃。
朱守謙一陣恍惚,彷彿時光倒流,他還是十幾歲鬱郁不得志的少年,和表妹在京城重逢。
徐妙儀見表哥發愣,解釋說道: “我們扮作山賊入室搶劫綁架,就要做得像一些,索要十萬兩黃金當贖金,鳳陽縣當然拿不出這麼多金子,我們裝作撕票,表哥就有理由從人間消失了。”
徐妙儀扶着朱守謙往外走,“到了北平,你就住在大報恩寺裡,道衍禪師那邊有許多能人異士。他們有法子救你的。”
鳳陽城外,韭山。
驚聞被圈禁的庶人朱守謙被山賊綁架,夫人徐氏當場死亡,鳳陽縣衙門和當地駐守皇陵的駐軍頓時大驚,一路追蹤保衛到了韭山。
徐妙儀曾經被小八綁架到此,知道這裡地形複雜,容易躲藏,尤其是各種山洞多入牛毛,且洞府四通八達,她重金收買了當地獵戶作爲嚮導,以此和官兵周旋,尋找出路。
山洞裡,各種奇形怪狀的鐘乳石林立,擔心暴露躲藏的位置,衆人都不敢生火,朱守謙和徐妙儀這對錶兄妹共同披着一件狐裘,相擁取暖。
聽見表妹凍得牙關打顫,朱守謙將狐裘往妙儀身上扯了扯,”我吃過五石散,身上燥熱難當,正好涼快涼快。“
徐妙儀白了一眼,將狐裘重新裹在表哥身上,“那是皮膚太脆弱,不堪狐裘的重量,所以才覺得不舒服,好好待着別動,小心凍出風寒病倒了,北行之路上成了累贅,倒黴的還是我。”
朱守謙一笑,不再推脫,“你還是老樣子,刀子嘴,豆腐心。”
徐妙儀嗔怪道:“你是刀子嘴,七竅玲瓏心。騙得我好慘,等回到北平,看我怎麼收拾你和朱棣。”
朱守謙說道:“妹夫是個很可靠的男人,你要珍惜。”
徐妙儀一哼,“不叫他皇叔了?”
以前朱守謙是絕口不認這個表妹夫,當面只叫朱棣四皇叔。
朱守謙笑道:“外甥都生了六個,還叫什麼皇叔。”
提起孩子們,徐妙儀心頭暖暖的,“你六個外甥都是出類拔萃的好孩子。朱高熾快要成親了,溫吞水的慢性子,我和朱棣正琢磨着給他挑一個性子爽利的媳婦;永安郡主有些像她二舅,小事迷糊,大事明白,其實也到了婚配的年紀,朱棣最疼大女兒,捨不得她出嫁,說過兩年再擇婿……二兒子
朱高煦相貌性格都隨了朱棣,不喜讀書,平日就愛在軍營裡混着,武功很好,一個人能打十個……”
朱守謙說道:“我也聽說過,永安郡主長得最像你,所以最得朱棣喜歡。”
徐妙儀笑道:“像是像,就是可惜沒我長得好看。”
朱守謙樂不可支,“都是六個孩子的娘了,還和女兒比美吶。”
徐妙儀說道:“我不管,表哥不能贊別人,只能說我美。”
朱守謙笑道,“好,表妹最美。”
作者有話要說: 今晚三更大概在八點左右吧,大家約不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