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儀當時就懵住了,從小到大,表哥從未說過這樣傷人的重話,哪怕在鳳陽賑災時和朱棣吵得不可開交,他對這個妹子依然是軟語相勸。
而今日,居然一言不合就決裂,一刀兩斷。徐妙儀覺得真有一把刀砍刀心上,疼得她都忘了呼吸。
待朱守謙提着食盒走到門口,徐妙儀回過神來,快步跑過去哐噹一聲關上門,“不準走,表哥,你有些不對勁,發生什麼事了?”
朱守謙身形一晃,“心都不在了,強留有什麼用?女大不中留啊,你終歸向着夫婿的。”
徐妙儀拉着朱守謙的手,一字一頓的說道:“你和他一樣重要。”
朱守謙扯回自己的手,“你彆強人所難了,我討厭燕王,我也不想見你嫁給皇室任何一個人,每每想到以後要叫你四嬸嬸,我這心裡很難過,眼不見爲淨,以後莫要來往了。”
徐妙儀一旦嫁給朱棣,出嫁從夫,徐妙儀就比朱守謙高了一個輩分,私底下或許還能以表兄妹相稱,但明面上就是嬸嬸和侄兒的關係了。
徐妙儀含淚說道:“表哥,朱棣是個很可靠的人,你以後會慢慢改變對他的看法。”
朱守謙垂下眼眸,不正眼看徐妙儀,伸手撥開她,“讓開,他那點伎倆騙的了你這種無知少女,騙不了我的眼睛,天家無情,皇室爲了權勢,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燕王從小就是個冷清性子,他不可能爲了你改變什麼。表妹,只要你一句話,和燕王斷了孽緣,我們依然還是兄妹。”
眼珠從頰邊滾落,徐妙儀說道:“表哥,我喜歡他呀。”
朱守謙擡頭看着徐妙儀,眼裡一片黯然之色,“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讓開吧,以後各走各的路。”
徐妙儀像一尊石雕似的杵在原地,不肯挪動半步,“我不讓,外祖家都死絕了,只留下我們表兄妹兩個相依爲命,倘若連你我都生分了,我們苦苦掙扎的這些年還有什麼意義?”
朱守謙的眸色更深了,低聲呵斥道:“虧你還記得外祖父一家!他們死在誰手裡,你難道不明白?一旦嫁入皇家,你該如何自處?難道和他們一樣,把外祖父稱爲逆賊,說謝家滅門死有餘辜嗎?”
徐妙儀猛地搖頭,“我不會這麼做的,我成爲燕王妃,也不會放棄查案。表哥,現在我只差一步了,我已經逼得幕後主使扔出了最後一個替死鬼,我很快就揭開那人的面具,我會爲謝家平反昭雪的。”
朱守謙問道:“只差一步?那一步?你敢和我說說嗎?”
徐妙儀依然搖頭,“表哥,我與他們有約,不能透露一個字,何況你身份特殊,知道的越多就越危險。”
朱守謙冷笑,“是嗎?你瞞着我,可你告訴燕王了對吧?”
徐妙儀一怔,“我是和朱棣說了,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的。”朱守謙打斷道:“親疏已分,你別自欺欺人了,我在你眼裡比不上燕王一根手指頭!我以前以爲你年少無知,只是被燕王的虛情假意迷惑,現在才發現,你其實是貪慕皇室富貴,想享受燕王妃的榮華,我,還有謝家都已不重要了。”
徐妙儀抓着朱守謙的手腕,“不,不是這樣的,表哥,我喜歡朱棣,和他是誰的兒子無關,哪怕他是個小卒,是個馬伕,我也會嫁給他。”
朱守謙看着癡情的表妹,他的心比表妹更痛苦,可是……朱守謙冷諷道:“不要叫我表哥。以後還是和燕王一樣,叫我侄兒吧。”
“表哥!”徐妙儀抓着朱守謙緊緊不放,攥得手背青筋暴起,指節骨都發白了,好像他是一隻風箏,一旦放手,就被狂風捲入天機,直到被刮斷翅膀,落在某個荒郊野外,再也回不來了。
“放手!”朱守謙狠狠甩開徐妙儀的手,她的手背撞在了銅製的門栓上,發出崩的一聲悶響。
手背的骨頭像是被撞裂了似的,徐妙儀咬牙忍住尖叫,捂着手背痛苦的蹲在地上。
朱守謙本能的伸手去扶,半路縮了回來,打開門栓匆匆離開。
朱棣趕來百和堂時,朱橚已經給徐妙儀的手背敷上膏藥,正要纏上紗布。
“走開,我來。”朱棣趕走了弟弟,接過紗布,細細的給徐妙儀包紮。
朱橚無奈的聳了聳肩,他已經習慣了親哥哥有了媳婦忘了弟弟的行爲,沒再口出抱怨之詞。
徐妙儀的手背上敷着黑乎乎的膏藥,看不出傷情如何,朱棣心疼的一圈圈纏着紗布,“緊不緊?有沒有壓到傷口?”
徐妙儀搖頭,“沒有,朱橚說並無大礙,左手別使勁,修養一段時日就好了。”
朱棣眉峰如劍,迸出一絲寒意,“朱守謙太放肆了,沒輕沒重的,要給他點教訓。”
徐妙儀趕緊勸道:“他不是故意的。”
朱棣劍眉一挑:“不是故意的都把你傷成這樣,若真故意起來,他豈不要廢了你一隻手?”
徐妙儀說道:“表哥不會這麼做的。”
一旁的朱橚居然開口替朱守謙說話,“對呀,我很理解朱守謙的失態,我剛得知四哥和妙儀的事情,一時也接受不了。以前四哥對我好啊,親爹也就這樣了,自從有了妙儀,親爹變後爹,四哥心心念念想的是妙儀,我很是失落了一段時間呢。”
朱橚氣極反笑,“你我親兄弟,‘親爹’是哪門子的混賬話,若被父皇聽見,定不饒你。”
經常看見四哥這頭冷硬的猛虎在徐妙儀面前溫順體貼的貓咪,朱橚現在已經不畏懼朱棣了——他更怕徐妙儀一些。朱橚反駁道:“父皇已經對我不抱希望了,纔不會訓我呢。朱守謙性子從小就孤僻,和誰都不親,唯有和表妹妙儀親密無間,現在四哥橫插一腳,將人家親表妹變成了四嬸,他氣得要和妙儀決裂,這太正常了。”
朱棣說道:“那也不能傷了妙儀。”
朱橚說道:“要不我找人朝着他手背也打一板子?以牙還牙?”
“不行!”朱棣和徐妙儀異口同聲的說道。
朱橚笑道:“瞧瞧,你們兩個越來越有夫妻相了。”見朱棣的表情不對,朱橚撒腿就跑,“你們慢慢聊,我去熬藥。”
徐妙儀的手裹了厚厚數層紗布,圓圓白白的像剛出籠的大饅頭,朱棣將這個“大饅頭”放在脣邊輕輕吹着氣,他的脣薄一線,卻異常柔軟,徐妙儀霎時覺得沒那麼疼了。
朱棣說道:“莫要爲了守謙之事煩憂了,他正在氣頭上,你怎麼解釋都無用的,來日方長,他會慢慢接受你我。”
徐妙儀卻緩緩搖頭,“我覺得沒朱橚說的那麼簡單,表哥今天不對勁,他……”
徐妙儀沉思片刻,說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反正我就覺得他不會如此絕情離我而去,表哥性格孤僻,和我一樣倔強執着,還有那個可惡的北元世子總是陰魂不散的圍着他轉,我擔心……擔心他鑽了牛角尖裡走不出來了。朱棣,你幫我暗中打聽一下他最近的行蹤。”
朱棣點頭,“好,我會留心的。”
徐妙儀補上一句,“這事千萬別驚動父皇和錦衣衛他們,以免小事變大,不可收拾。”
朱棣莫名有些醋意,說道,“好,你那表哥是個寶貝,捧在手裡怕碎了,吹口氣都得悠着點,怕吹化了他。”
徐妙儀笑道:“別生氣啦,我表哥也是你親侄兒嘛,作爲長輩,關心一下晚輩應該的嘛,是不是,四表叔?”
被戳中死穴,朱棣的表情立刻凍住了,“叫我四郎。”
徐妙儀立刻改口,並且更進一步,甜糯糯的叫道:“相公。”
如沐春風,朱棣的冷臉瞬間融化了,比春水還要溫柔。
雞鳴寺,藥王殿,買的裡八刺打坐唸經,北元傳來消息,說他父皇宣光帝病倒,數日不朝,病情十分嚴重,小八已經在雞鳴寺齋戒十日了,每日在藥王殿抄經爲父皇祈福。
此時他穿着粗布禪衣,木簪束髮,以前腰間總是騷包的懸掛着香包、玉佩、金七事、緙絲扇袋等紈絝公子哥兒的玩意兒,如今一應都省了,清清爽爽的盤坐在蒲團上,居然有些清心寡慾、遺世獨立的模樣,不復以前油嘴滑舌,嬉笑癲狂。
祖母奇太后和母親權皇后都是高麗國美女,小八更像得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描繪的相貌。金陵城唯一能夠和他比肩的就是“知己好友”靖江王朱守謙了,但凡兩個絕世美男一起出現的地方,那美景簡直可以入畫。
可惜一個是質子,一個是父母雙亡、被皇帝猜疑的郡王,哪怕金陵城仕女們春閨裡無數次夢見他們,醒來後,都明智的知曉他們均不是可堪嫁娶的良人。
他唯一的在乎的人已經心許他人,其餘的女子在他眼裡都只是一個背景而已。小八不甘心,嘴裡唸的佛經,心裡盤算着如何拆散了徐妙儀和燕王……
毛驤進來藥王殿時,看到的是慈眉善目,天真純潔,猶如觀音座下童子般的小八。
毛驤說道:“世子殿下,據我們的線報,北元國主前夜已駕崩,世子的幾個王叔隱瞞消息,秘不發喪,互相殘殺,爭奪王位。”
小八如遭雷擊,僵硬的坐在蒲團上,“……我祖母和母親呢?”
毛驤說道:“權王后被灌了毒酒身亡,奇王太后從宮中暗道逃走,正暗中召集舊部和一些部落首領反攻。世子殿下,皇上說世子纔是黃金家族的正統,會助世子回去奪位。”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到,小八該回去了嘿嘿,比真實歷史推遲大約半年。
其實在大明也蠻好,有美食,美女,有秦淮河的繁華,還能有知己守謙陪着,比去北元當一個末代皇帝爽多了,以後小八再回想從前,他會覺得曾經以爲人生最憋屈,最苦悶的是當質子的時候,其實不然,那恰好是他人生泡沫般夢幻的年華。
大明是囚籠,那也是個美的不像話的囚籠。
北元是遵守叢林法則的角鬥場,他撕咬着成爲了最後的王者,坐在白骨堆成了寶座上,秦淮河如灑金般的河水成了綿延不絕的草原,售賣各種新奇玩意兒的店鋪成了漫山遍野的牛羊,簪花裹着綾羅綢緞的女子成了以牛角爲飾,披着毛皮的部落大美女。
夢裡不知身是客,在大明他是客,在北元他也是客。
黃金家族從成吉思汗開始,從小八結束。小八有卓越的帝王才能。
可惜。
暮已夕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