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春追封了開平王,以親王之禮風光下葬。將星隕落,給北伐之徵的輝煌勝利蒙上一層陰影。
魏國公徐達,常遇春的小舅子藍玉,包括四皇子朱棣等戰將紛紛請戰,求再次北伐,一舉將殘元勢力趕到大漠吃風沙,給常遇春復仇。
和武將們的同仇敵愾不同,文臣們則大多主張暫停第二次北伐,對內安撫百姓,休養生息,對外則以和談和招降爲主,武力震懾爲輔。
痛失愛將,洪武帝一夜之間鬢髮白了一半,如今文臣武將爭吵不休,主戰派和主和派勢同水火,主戰派指責主和派懦弱膽小,貪戀安逸榮華;主和派大罵主戰派貪功猛進,不顧百姓民生。
洪武帝左右爲難,因爲雙方說的都有道理。
如今元順帝跑到和林,召集殘部,伺機反撲。
元朝大將王寶寶盤踞陝西,手下有四十萬元軍。
遼東有納哈出掌兵二十萬。
雲南被元朝樑王控制。
陝甘西番自立爲王。
就連高麗國也不老實,乘機擴張領土,佔了遼東多地……
可是另一方面,國庫空虛,人口急劇減少,良田變荒地,此時開始第二次北伐之徵,是涸澤而漁,不顧百姓死活,朱元璋是農民出身,他太明白吃不飽肚子意味着什麼——爲了一口飽飯,赤手空拳都敢造反。。
洪武帝再三斟酌,最終站在了主和派這邊。
入夜,百和堂還掛着白燈籠,已經打烊關門了。姚妙儀、姚繼同,還有道衍禪師在大堂裡說話。
“什麼?”姚妙儀簡直難以自信,“義父要去出使遼東和高麗和談?您是個和尚,怎麼參與政事上去了?”
“洪武帝確實有經世之才,不拘一格。”道衍禪師面有欽佩之色,“如今大明和周邊勢力處於敵對狀態,並無使者來往,不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佛教寺廟興盛,並不禁宗教來往,對高僧禮遇有加。”
“就是因爲我是和尚,洪武帝才選了我們這些方外之人打頭陣。談的好了,就正式派出官員使團定合約;實在談不攏了,名義上就是幾個和尚雲遊交往,大明也不會失去國威顏面。”
反正這些和尚四處遊走,起碼有了和談的架勢,須知每一股勢力都有主和派,這些人渴望安穩,能不打仗就儘量先坐下談一談。
於大明而言,可以穩一穩邊關的局勢,得到些喘息之機。朱元璋當過和尚,後來加入紅巾軍改信過明教,深知信仰的作用。
所以在天界寺修《元史》的高僧們,只要身體禁得起路途波折的,基本都分派出去了,除了元順帝的小朝廷,道衍禪師去遼東高麗,克勤禪師遠渡日本國、還有其他人去了緬甸西【藏。
“聖旨已下,我們不得不從。”姚繼同一嘆,“本來義父是打算通過蔣山法會,引起洪武帝的注意,走一條終南捷徑,以接近朝政官員,可是沒想到弄巧成拙,現在身不由己了。”
乍然遇到這種戲劇性的變故,姚妙儀腦子都懵了,她抿了一口已然涼透的冷茶,說道:“義父和姚繼同都走了,明教怎麼辦?刺殺郭陽天的事情怎麼打算?”
“我們此去遼東高麗,路途遙遠,不通音訊,明教先交給你負責。”姚繼同說道:“明教這次內鬼叛變,損失慘重,還是以休養生息爲主,莫要輕舉妄動。至於郭陽天——”
姚繼同的目光裡閃過一抹痛色,“暫緩吧,等我和義父回來再謀刺殺計劃,你要做的是穩住局面,我們不能再失去同伴了。”
“屬下聽命。不會擅自行動的。”姚妙儀點點頭,她其實對明教的未來持以悲觀態度——即便是成功刺殺郭陽天又如何?
即便是朱元璋死了又如何?大局已定,這天下是朱明王朝,難道姚繼同說自己的小明王,就能立馬黃袍加身,天下臣服?
明教現在已經臭名昭著,被稱爲魔教了好不好。
何況和姚繼同相處多年,看得出小明王性格恬淡,並不是個有野心的人。不過明教庇護她多年,姚妙儀雖然不看好明教的前途,但是感激之情還是有的,不希望明教就這麼散了。
由於姚繼同和道衍禪師即將出發去遼東高麗,這幾日都住在百和堂,和明教舊部聯絡交代。
一夜北風過後,十里荷香漸漸消散,到了三秋桂子的時候了。金陵城百姓收起了單薄的夏衣,穿上夾衣。
秋雨綿綿,一輛馬車停在百和堂門口。開業快一個月了,百和堂生意依然清淡,又是個下雨天,今早開門後,一單生意都沒有。
此刻阿福見好不容易有生意上門,忙殷勤的打起雨傘走到馬車前,給客人遮雨。
客人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人,目光如炬,鼻樑厚實挺直,從面相上看應該不是病患本人,可能是來幫親人抓藥的。
他的脣生的極薄,脣色也極淡,看起來性情寡淡,隱隱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之感。
客人進了門,身邊的俊俏的小書童出手豪爽,居然給了阿福一兩銀子的賞錢,說道:“我們四爺不是來看病買藥的,聽說道衍禪師住在這裡,特來拜見。”
在大堂後面坐診的姚妙儀聽見了,覺得這個聲音很熟悉,走出來一瞧,啊!這不是四皇子朱棣身邊的小內侍馬三保嗎?以前在軍營裡,就是馬三保伺候兩位皇子起居日常,和姚妙儀十分相熟。
這時馬三保身邊穿着黑色葛布道袍的客人似乎感覺到了姚妙儀的目光,側身回頭看去,目光對視,姚妙儀瞳孔猛地一縮:四皇子朱棣!
自從和五皇子朱橚表明了女兒身,姚妙儀就知道總有一天朱棣會來興師問罪的。不過後來因開平王常遇春的葬禮,皇子們都以晚輩之禮給常遇春送葬辦喪禮,冗長繁瑣的各種儀式,朱橚和朱棣都沒時間來百和堂。
朱棣目光清冷,頷首道,“姚大夫。”
反正遲早有這一天,姚妙儀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四爺。”
朱棣說道:“我是來拜會道衍禪師的,之後有些事情,還請姚大夫跟我走一趟。”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又有一種無形的威壓在。姚妙儀將朱棣引到內堂書房,默默退下,留道衍禪師和朱棣在書房說話。
道衍禪師也以爲朱棣此行是爲了姚妙儀女扮男裝、替兄充軍之事,忙將前因後果解釋一番:“……當年都怪貧僧帶着繼同雲遊四海,家中無人可依,纔有了妙儀效仿花木蘭之舉,還請四皇子恕罪。”
朱棣單手一揮,“當年之事,五弟已經轉述給我聽了。姚大夫雖有冒名頂替、欺瞞之罪,不過她在戰場上救過近千人的性命,早已將功贖罪了。道衍禪師,我今日前來拜訪,並非是興師問罪。”
“實乃有求於道衍禪師。”朱棣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錦盒,小心翼翼的放在案几上,“實不相瞞,我的生母碩妃是高麗人,幼時家境貧寒,輾轉來到中原,是馬皇后收留了她,母親生下五弟不久後就去世了。”
“臨死前曾經剪髮一束,說將來若有機會,便將這一束頭髮帶到高麗國,燒成灰,拋灑故土,以全了她的思鄉之情。我是大明皇子,恐怕畢生都難有機會去高麗國,聽聞道衍禪師即將啓程去高麗,希望禪師能夠順道幫我完成生母遺願。”
朱元璋的後宮佳麗三千,原配馬皇后是結髮夫妻,早年跟隨丈夫吃了不少苦頭,身體受損,子息薄弱,畢生只生育了兩個公主。
其餘十四個公主,還有二十四個皇子都是嬪妃們所出。嬪妃血統出身各有不同,除了漢人,還有高麗人,色目人,蒙古貴族,甚至對手陳友諒和張士誠的姬妾都納了幾個在後宮。
所以朱棣的生母碩妃是高麗人並不奇怪——高麗女子在中原當姬妾的有許多,就連退居陝西和林的殘元太后也是高麗人,她的兒子就是元順帝。
道衍禪師是個和尚,是最適合託付的人選。既然四皇子對姚妙儀欺瞞的行爲既往不咎,而且還以生母遺願相托,道衍禪師當然爽快的答應了。
“阿彌陀佛,貧僧定不辱使命。”道衍雙手接過錦盒,“不知碩妃娘生前可提起家鄉在何處?”
朱棣搖頭,“母親很小就離家了,早已忘了家中情形,只依稀記得門口有一條大河,道衍禪師只需在河邊焚燒髮束,超度唸經即可。”
朱棣恭身一拜,以示謝意,臨別之時,朱棣再此拜謝,隨後說道:“我有一事,要請姚大夫幫忙,事畢之後會派人送她回來。”
既然朱棣客客氣氣來“請”,應該不會爲難姚妙儀。道衍禪師說道:“可以的。貧僧和姚繼同明日就啓程去遼北。百和堂全靠姚妙儀一人支撐,還請四皇子幫襯一二。”
朱棣說道:“禪師放心,我的五弟即將來百和堂當坐診大夫,閒雜人等不敢來鬧事的。”
姚妙儀在外頭大堂惴惴不安的等候。馬三保年紀很小,只有十二三歲,他好奇的打量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瞪大眼睛說道:“你真的是姚屠夫?”
記憶中的姚屠夫凶神惡煞,治療手段殘忍粗暴,連五皇子朱橚都怕她,
姚妙儀瞥了他一眼,“在軍營的時候,你一口蛀牙,有五顆是我用鉗子拔的,次次都疼哭了,我不得已用甜甜的甘草當糖塊來哄你。我看現在新牙長的還不錯,最近都不敢吃糖了吧。”
提起往事,馬三保至今都打哆嗦,記憶力的姚屠夫和麪前的妙齡少女重合了,他語無倫次的指着姚妙儀,“你……你……你居然真是個女人!”
姚妙儀點頭,“是啊,所以我給你拔牙治口瘡,但是你的痔瘡我沒碰,都交給朱橚割的呀。”
割痔瘡是馬三保人生難言之痛,因爲主刀的是初學醫術的五皇子朱橚,他連喊痛都不敢大聲。
這麼私密的事情都捅出來了,馬三保由此可以肯定,姚小姐就是以前的姚屠夫。
兩人正說着話,朱棣從書房出來了,道衍禪師親自相送,朱棣對姚妙儀說道:“帶上你的醫箱,跟我走一趟。”
道衍禪師對着姚妙儀點點頭,示意她鎮定,並無大事。
姚妙儀揹着醫箱上了馬車,朱棣這次出宮很低調,馬車不大。三個人坐在馬車裡,加上一個醫箱,就更顯得空間格外的逼仄。
朱棣坐在主位,姚妙儀和馬三保分坐左右兩邊,可以清晰的看見朱棣脣上淡青的胡茬。馬車在石板路上一顛一顛的,上坡下橋,好幾次姚妙儀差點一頭撞在了朱棣身上。
太難熬了,姚妙儀抓緊釘死在馬車上的椅子,控制住身體擺動,沒話找話說,“四爺,我要的看的病人是誰?斷胳膊還是缺腿了?”
朱棣淡淡道:“是一個死人,我想知道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