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春,北平城。
一個面目清雋、身材高大的中年商人行走在北平街頭,從南到北,從東到西,他似乎不知疲倦,每一條大街都印下了他的影子,即將到了黃昏,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在北平城中心前朝元皇宮舊址前停下腳步。
舊皇宮的宮牆猶在,只是不復以前的肅穆華貴,宮牆外頭全是做買賣的商鋪客棧,喧鬧嘈雜。中年商人似乎隨意的選了一家飯館坐定,店小二忙過去招呼,“客官,您想用點什麼?”
中年商人生的俊秀,舉止也十分優雅,指着掛在牆上的水牌菜名說道:“這北八珍是什麼?” ⊙ttκΛ n ⊙¢ ○
店小二忙解釋道:“北八珍原是前朝元皇室宮廷用的菜餚,是指醍醐、樟子肉、野駝蹄、鹿脣、駝乳糜、烤天鵝肉、紫玉漿、和馬奶酒。這不改朝換代了嘛,民間百姓只要有銀子,也能吃和元朝皇族一樣的飯菜,所以我們就叫這個爲北八珍。您一個人吃飯,點一道北八珍就足夠了。”
中年商人點頭說道:“好,我嚐嚐你們的手藝。”
店小二咧嘴笑道:“您放心吧!我們的大廚是前朝宮廷御廚,保證做出來的滋味和以前皇帝吃的一樣一樣的。”
中年商人淺淺一笑,“哦?此話當真?倘若做的不地道,我可要砸招牌的。”
店小二胸脯拍的震天響,“您別看我們店小,其實我們大廚做的北八珍是招牌菜,全京城都有名,就連燕王府都時常派人來買現成的,燕王和王妃都喜歡我們的北八珍,還親自來過這裡呢,就那張桌子,燕王和燕王妃就坐在這裡吃飯。”
中年商人搖頭,“吹牛吧,堂堂大明王爺,怎麼可能來你這種小店?”
店小二目露崇敬之色,“我們燕王愛民如子,客官一看就是外地來的吧,你不知道北平以前是什麼破樣子,下雨就內澇,連房子都泡榻了,店鋪倒閉了一大半,城中商人大部分都南下去金陵討生活了。燕王來北平後,疏通全城的下水道,洗淨街面,修補破落的店鋪,低價租給商人做生意,還減輕賦稅。”
“有一年北平鬧起了瘟疫,燕王妃當大夫診治病人呢,我們燕地有燕王和燕王妃這樣賢能的人庇護,何其幸運,這裡太平富足了,那些有錢人自然又回到北平城,畢竟那裡都比不上家鄉好嘛。我們燕王從來不擺架子,經常在市井吃飯喝茶,和百姓討論民生,有一次我還看見燕王買了一包糖炒栗子,邊走邊剝給燕王妃吃呢,和咱們俗世夫妻差不多的。”
中年商人神色一頓,而後笑了笑,“其實我也是北平本地人,在這裡長大,年少時戰亂逃荒去了外地,人到中年了纔回家一趟。本以爲物是人非,可是看着北平城的繁華居然不亞於從前,燕王真是個賢王,有化腐朽爲神奇、力挽狂瀾的本事。”
店小二自傲的說道:“那當然了,我們燕王和王妃的好處,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啊!”
一時北八珍上齊了,擺滿了桌面。中年商人動筷,每樣都略嚐了嚐,店小二殷勤的問道:“客官,我們的北八珍名不虛傳吧?”
中年商人滿意的點點頭,“嗯,就是這個味道,不過——”
商人指了指烤天鵝肉,“這道天鵝肉不太正宗。”
店小二有些尷尬,摸了摸後腦勺,“您的舌頭太靈了,北八珍慣用的是黑天鵝,今日廚房買不到黑天鵝,用了白天鵝代替。”
商人到不介意,和氣的說道:“其實黑天鵝肉略柴了些,白天鵝肉不肥不瘦剛剛好。”
店小二正欲替商人倒上紫玉漿——其實就是葡萄酒,因顏色如紫玉,所以叫做紫玉漿。
商人擡了擡手,“不用,我就是做美酒生意的,喝自己帶的酒。”
那意思是瞧不上飯館的葡萄酒了,店小二訕訕的退下,“客官慢用。”
商人慢斯條理的吃着北八珍,吃相優雅,這時從外頭走進來一個清秀的少年,身後的隨從說道:“小二,來一桌北八珍。”
商人從行囊裡拿出一罈酒,還取了一隻晶瑩透明的夜光杯,打開酒罈,馥郁的酒香傾瀉而出,隔壁桌的少年循味而去,看了商人一眼。
商人高高舉起酒罈倒酒,深紫色的葡萄酒落入夜光杯,沒有一絲雜質,頃刻間,整個酒樓都飄着酒香。
少年好奇的坐在商人的對面,“好香的酒,好漂亮的顏色,大叔,你在那裡買到的?”
商人晃了晃夜光杯,深紫的酒液在杯中旋轉,香氣更濃了,他將杯子遞給少年,“好香,好看,更好喝,你要不要嘗一口?”
“二少爺,不可以!”隨從趕緊給少年使眼色,正值叛逆期的少年卻置若罔聞,接過杯子抿了一口,酒入咽喉,在胃裡薰開,少年乾淨利落的劍眉就像毛毛蟲似的舒坦的蠕動起來,“好酒!我二舅快要過生日了,我正愁沒有好禮物送他呢,這酒正合適,大叔,這是哪裡買的?”
中年商人指着自己說道:“我是個酒商,從波斯國販來的葡萄酒,跨過沙漠、戈壁、草原、穿越中原大地,聽說北平城繁華,想運到這裡買個好價錢。”
少年說道:“也就是說京城獨此一家了?好吧,我全要下來,價格好商量。”
中年商人說道:“公子好爽快,我的貨物就在城外的驛站裡,您可以去看貨。”
少年看了看天色,“我們快走吧,一定要在城門關閉前回來。”
少年和隨從跟着中年商人出城了……
燕王府。
燕王世子朱高熾的書房裡,徐增壽喝了五道茶水,恭桶都去過一次了,依然等不到大外甥回來。
徐增壽不耐煩的拍了拍桌子,“喂,世子怎麼還不回來?天都快黑了!”
馬三保說道:“徐二爺,世子正在聽道衍禪師講課呢,或許一時講到興頭上,忘記了時間,您再等等。”
徐增壽哼了一聲,摸着下巴的一撇鬍子,說道:“聽道衍那個老禿驢講經有啥意思?世子說好了今天陪我出去聽戲吃飯的,北平城新來一家唱着水磨腔新調的戲班。”
誰都不敢得罪這位舅公,馬三保在一旁陪着小心,說道:“如今燕王奉旨在東北和開國公常茂一起攻打北元納哈出和高麗叛軍,世子代替父職,鎮守燕地,幸虧有道衍禪師在一旁輔佐教導,公務繁忙,實在不是有意怠慢徐二爺。二爺,不如奴婢陪您去聽戲?”
看見馬三保諂媚的臉,徐增壽立刻搖頭說道:“既然世子太忙,那我就找別人去吧,沒得讓人覺得我一個長輩都不如晚輩懂事。”
馬三保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徐二爺找誰?”
徐增壽說道:“當然是找我大外甥女永安郡主啊!”
馬三保忙說道:“永安郡主是大姑娘,快要招郡馬了,要留在王府學繡花呢。”
徐增壽問道:“誰說的?”
燕王朱棣不在家,馬三保只得胡謅,說道:“王妃娘娘吩咐的。”
徐增壽哈哈大笑,“你問問徐妙儀,她自己可曾拿過針線,做過女紅?自己都做不到,別難爲孩子呀。老朱家和我們徐家生的女兒,是最珍貴的明珠,一輩子什麼都不用做,像我這樣張嘴等着吃飯就成啦!”
徐增壽自詡高明,向來都覺得自己過的最舒服,最自在,最頭疼別人勸他上進、勸他建功立業,躺在親爹徐達的功勳上就能舒舒服服一輩子,何必自討苦吃!
都是一羣看不穿名利的凡人啊!徐增壽懶得連娶妻生子都不屑做,怕老婆管着他,更怕他管着別人,打算將來從大哥魏國公徐輝祖那裡過繼一個兒子到名下,有人供奉香火就成了。
徐增壽是世襲罔替的錦衣衛千戶,成了他的嗣子,將來可以繼承他的官位和俸祿,是撿了便宜呢。
徐增壽滿王府找永安郡主,卻不知徐妙儀也正在秘密尋找大女兒的蹤跡,線索在大女兒出城時斷了,中年商人所在的貨棧倉庫裡擺着幾壇波斯葡萄酒,酒罈上放着一封信,徐妙儀打開信件,字跡十分熟悉:
“妙儀:永安郡主太可愛了,我請她去北元做客,或許留着常住也不一定,你若想她回來,就親自來接吧。記住,你要一個人來,否則……我養的狼好幾天沒餵食了,它們應該很想吃肉,你覺得呢?小八。”
“王八蛋!”徐妙儀將信件揉成團,隨手一扔,幾腳踢翻了酒罈子,倉庫酒香四溢,深紫的葡萄酒在火把的照耀下,是血色般的紅。
徐妙儀回到燕王府,從容交代長子朱高熾,“……內事問馬三保,外事問道衍禪師,我要出去一趟,過幾天就回來。”
見母親神情淡定,朱高熾還以爲是什麼無關緊要的事情,說道:“是,母親。對了,我聽馬三保說,大妹妹偷偷向他借了海船,出海玩耍去了,二舅舅生氣了,說這麼好玩的事情都不帶着他,又鬧着要回京城呢。”
這是徐妙儀和馬三保一起編織的謊言,說失蹤的永安郡主出海了。
洪武帝十四年開始,徐增壽就一直留在北平城陪着外甥們,看着他們一個個長大,但是他自己永遠都是個孩子,時不時的耍賴鬧脾氣,口頭禪就是“你們不理我,我就收拾收拾回京城了!”
作者有話要說: 同樣是腦殘,鄧銘那麼招人討厭,但是壽壽卻一直很討喜。
可見善良這個品質多麼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