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二年,臘月二十八。
一家客棧裡,從雲南遠道而來的茶商掰開一個餡餅,裡頭夾着一張紙條,茶商打開一看,喃喃道:“八府塘湖心小築?居然又是這個地方。”
馬三保問道:“郡主知道這裡?”
茶商將紙條扔進火盆裡,“那裡四面環水,每天只有一艘送糧食菜蔬的船,形同監獄。我曾經被幽禁在那裡一年,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那個地方還關押過張士誠的女兒,郡主,王妃,現在又關了一位親王。”
茶商回憶着往事,提筆在一張紙上畫下了湖心小築的地形圖,“碼頭太過顯眼了,而且日夜都有人把守。我們不能去這裡。東邊有一處淺灘,夏天全是比人還高的蘆葦叢,野鴨在此棲息。全是淤泥,無法停靠,不過現在是冬天,淺灘乾涸,淤泥結冰,還有枯萎的蘆葦叢掩護,我們可以在這裡接應周王。”
馬三保說道:“好,我這就將消息傳給周王,要他大年三十年夜裡在此等候。待救出周王,還勞煩郡主將其帶到雲南避一避風頭,等天下太平後,燕王定有重賞。”
茶商一笑,“馬公公不用客氣,我的命都是燕王妃救的,否則早就給秦王殉葬了。”
馬公公走後,茶商推開了窗戶,夕陽拋灑在臉上,居然是一個相貌精緻的女人!她素面朝天,眼角已有了皺紋,下巴微微鬆弛,眉宇開闊,眼神清淡,目光悠遠的看着八府塘方向。
此人正是昔日的秦王妃王音奴!
即將就是春節了,京城車水馬龍,格外熱鬧。盛庸大勝燕王,朝廷也洋溢着喜氣,建文帝心情大好,呂國舅乘機進言道:“皇上,除夕守歲,理應一家團圓纔是,微臣聽說呂太后最近身體大好了,是否能出慈寧宮參加皇室家宴?”
建文帝誤認爲呂家人的探子們殺了常升,所以宣佈呂太后得了“失心瘋”,關在慈寧宮裡治療一年多,再也沒有出來過。
建文帝不喜呂家干涉皇家和朝堂上事情,故現在呂家人都是虛職,並無大權,呂國舅從來不敢擺出舅舅的架勢。
建文帝客客氣氣的婉言拒絕道:“朕問過太醫,太醫說呂太后的病還需靜養,除夕家宴人多,加上鞭炮轟鳴之聲,唯恐太后舊病發作。”
呂國舅碰了一鼻子灰,建文帝的親弟弟衡王朱允熞說道:“皇上,臣弟剛得了一個女兒,想讓太后賜名,抱抱孫女,而且臣弟好久沒見到太后了,甚是想念。倘若家宴太過吵鬧,就讓放焰火的走遠一些,反正在天上隔了遠也能看見。”
建文帝想了想,說道:“好吧。”
大年三十,除夕夜,皇室歡聚一堂,恭賀新春。
“養病”一年多,呂太后面容平靜,心寬體胖,見到建文帝,甚至心腹大患瑾貴妃也不再激動了。
呂太后甚至對着常瑾微微隆起的肚皮慈祥的笑了笑,“貴妃有孕了?真是太好了,哀家看着肚皮圓圓的,定是一個龍子。”
常瑾摸着肚皮,目光溫柔,笑而不語。
建文帝說道:“無論皇子公主,瑾貴妃生的孩子,朕都喜歡。”
常瑾笑容更盛,偎依在建文帝懷中,一副冠寵後宮之態。
馬皇后等人早已熟視無睹了,照常喝酒吃茶,並不覺得有何異樣。呂太后心裡很不是滋味,若是以前,她定要諷刺一句:“不知這孩子生下來,是叫你爹呢,還是叫你表哥?”
但是呂太后有比和大兒子朱允炆鬥氣更重要的事情……
想到這裡,呂太后端起一杯酒,將心裡的話一起嚥下去。
這時候宮人端上了點心,按照舊俗,呂太后將面前的點心分了分,賜給滿堂兒孫們。
分給建文帝的是一盤奶油松仁卷,禮樂聲起,宮人翩翩起舞,衆人一邊吃着茶點,一邊欣賞歌舞,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常瑾拿起一塊奶油松仁卷嚐了嚐,嬌嗔道:“皇上,今天的松仁卷做的真好,不似以前那樣油膩膩的。”
建文帝笑道:“你以前害喜,吃什麼吐什麼,現在胃口轉好了,當然吃什麼都香甜。你既喜歡,都拿去吃吧。”
常瑾連吃了兩塊,“都說酸兒辣女,我現在喜歡吃甜食,不知肚子裡的這個是男是女呢。”
建文帝寵溺的笑道:“都好,都好,倘若好事成雙,能得個龍鳳胎就最好了。”
話音剛落,常瑾突然滿頭冷汗,順勢倒在了建文帝懷中,痛苦的捂着肚子呻/吟!
“皇上!孩子……肚子好疼啊!”
衆人皆驚,馬皇后第一個反應過來,大聲叫道:“快傳太醫!”
建文帝瘋了似的抱起常瑾,“你忍一忍,太醫馬上就來了!”
鮮血浸透了衣裙,常瑾昏死過去。
建文帝的目光落在奶油松仁捲上,隨即怨毒的看着呂太后。
呂太后也驚呆了,大聲尖叫道:“不是我!不是哀家!”
太醫跪在地上,顫抖着說道:“皇上,奶油松仁捲上撒的糖霜,被人摻了西域烏頭草,這東西有劇毒,要灌藥儘快排出毒素。”
建文帝怒道:“那你愣着幹什麼?快點救貴妃啊!”
太醫說道:“可……可是藥物會導致滑胎。”
建文帝跌坐在龍椅上,“保大人,不惜一切代價救貴妃!”
常瑾已經昏迷不醒了,四肢抽搐,心跳紊亂,兩個宮廷女醫正在往她嘴裡強行灌着解藥。
大年三十午夜,常瑾流產,墮下已經成型的五個月男胎。
且說常瑾中毒,皇宮一片混亂。衡王朱允熞苦苦勸呂太后:“母親,您這又是何苦?打了老鼠卻傷了玉瓶,瑾貴妃這個妖婦,過幾年自然年老色衰,不復寵愛,牆倒衆人推,不足爲懼。可是您偏偏要和她作對,在奶油松仁卷裡做手腳,萬一皇上誤食了,豈不是釀成大禍!”
呂太后異常清醒,她沒有解釋,只是緊緊的抓着二兒子的手,問道:“你想不想當皇帝?”
衡王一愣,“母親,您在說胡話。”
呂太后冷冷道:“我再問你一次,想不想當皇帝?坐在龍椅上,萬民臣服。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
衡王努力掙脫母親,可是呂太后的手如鐵鉗子般不肯放鬆,“母親,大哥是長子,皇位理應是他的,我不能和大哥爭。”
呂太后吼道:“不!明天正月初一大朝會,坐在皇位的那個人是你!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因爲建文帝朱允炆晚上和瑾貴妃這個妖妃縱慾狂歡,服食了過量紅丸,暴血而亡!瑾貴妃畏罪,服毒自盡!”
衡王頓時愣住了,“母親,難道你已經——早就已經準備政變了嗎?”
呂太后冷冷道:“哀家這一年都在準備逼宮奪位,本來想等皇上平定燕王叛亂就開始行動的,可是瑾貴妃這個賤人突然鬧出幺蛾子,逼得哀家不得不提前逼宮了!”
衡王難以置信,“可那是大哥——您的親兒子啊!您這不是要了大哥的性命嗎?”
呂太后歇斯底里的吼道:“哀家生了他,給了他生命,給了他至高無上的地位,哀家就會收回他的生命,收回他的權力!他是個白眼狼,被瑾貴妃迷住了心竅,剛剛登基就把哀家軟禁慈寧宮,還打壓支持了他幾十年的呂家!”
“哀家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既然你大哥無法給哀家想要的權力,那麼哀家就會想辦法廢了他,立你爲皇帝,你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哀家生你養你,還把皇位送到你手裡,你一定不會辜負哀家的期望,對不對?”
衡王連連後退,“我……我……我害怕……我要考慮一下。”
呂太后說道:“來不及了!要麼你答應我登基,要麼我就扶你弟弟徐王登基!你要想清楚了,一個不能皇帝的哥哥是什麼下場?自古皇族無父子,也無兄弟情義,你會被你的親弟弟終身□□,連孩子都保不住!”
威逼利誘輪番轟炸下,衡王頓時崩潰了,“好,我聽母親的,一切都聽母親的!”
“很好!”呂太后緊緊抱着二兒子,“明天你就是大明皇帝了,哀家會親自扶你登基!”
柔儀殿,建文帝守在常瑾身邊,眼睛都熬紅了,胡善圍進來說道:“皇上,呂太后已經開始行動了。”
建文帝看着昏睡的常瑾,問道:“太后選了誰?衡王還是徐王?”
胡善圍說道:“是衡王。”
建文帝似乎並不意外,他的目光仍然落在常瑾身上,喃喃道:“善圍,你說朕是不是做錯了?朕不該用誘敵之計,故意放呂太后出來,引她發動政變,然後將呂家黨羽一網打盡。”
胡善圍說道:“計是好計,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呂太后如如此喪心病狂,居然剛剛放出來,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投毒,要害死皇上……可惜了瑾貴妃肚子裡的孩子,爲了救他的父皇送了性命。”
啪!
建文帝居然狠狠的打了自己一耳光!
“是朕錯了!是朕對太后還留有一絲母子情分,所以低估了太后!朕應該早就料到太后無情冷酷,做人做事都不留餘地,只求獲勝!全天下的人都做不出來殺害自己親生骨肉的惡事,對太后而言易如反掌!爲了權力,她什麼惡毒的事情都做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