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徐妙儀回家起,大嫂就一直和她不對付,她天性桀驁不馴,大嫂偏要用內宅的手段拿捏她,徐妙儀連親爹都不服,無論陳氏如何暗示明示,她都過耳不過心,維持表面的恭敬即可。
對於徐妙儀而言,這已經是她容忍的極致了,可是陳氏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跑回孃家,將姑嫂矛盾擴大到了家族矛盾。徐妙儀不懼風言風語,要家人莫要顧及她這個“玉瓶”。
徐增壽小事不理,大事不糊塗,次日他還特地告訴了父親三個妹妹商量的計劃,問是否得當。徐達公務繁忙,那裡顧得了這些家事?他匆匆趕着要去上朝,說道:
“夫妻兩個拌嘴是常事,相罵打架的都有,難道這日子就不過了?你大嫂未免太嬌氣了。也罷也罷,文臣家愛面子,你們兄弟兩個帶着禮物再去一趟,倘若還不肯回,那就讓你大嫂在孃家待一段時間再回吧,馬上就是重陽節了,誥命夫人要進宮朝賀,家中也要有當家主母打理祭祀送禮等俗物,她自然就回來了。”
徐增壽問道:“那若重陽節還不肯回來呢?”
陳氏和陳家如此矯情,已經摺騰完了世子徐輝祖最後的耐心,他是作爲承嗣的嗣子來培養的,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說道:“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禮既廢也,何能久乎家也是如此,我們徐家是國公府,祭祀至關重要,陳氏不識大體,陳家不知禮數,妄爲書香門第。”
長子一席文縐縐的話,徐達雖聽不大懂,但也頗爲認同,長子是個靠譜的,擺擺手說道:“你們都長大了,這事自己看着辦,不用事事都問我。”
當初選擇和陳家接下兒女親家,徐達是看中了陳家的門楣,是覺得對方是從北宋就生存至今的書香門第,家族底蘊足夠,正好配自己這種暴發戶,妻子謝氏早逝,家中缺當家主母,將來方便教養子女後代。
可是陳氏嫁進來徐家,一無所出暫且不說,還總是針對寶貝女兒妙儀。徐達心裡有了耿介:我女兒失蹤十年,失而復得,我心疼都來不及呢,你天天挑刺,這難道不是忤逆長輩的意思嗎?
其實陳氏和徐妙儀有矛盾,妙儀也有錯處,但在父母看來,自家女兒無論犯了什麼錯,大體都是好孩子,是可以原諒的,當大嫂應該多疼愛小姑子,縱使姑嫂之間有矛盾,徐達也故作不知,不聾不癡,不做阿翁,和稀泥便是。
一大家子人過日子,若凡事都分個是非對錯,這是過堂審案,不是過日子啊。
可是陳氏在徐妙儀的婚姻大事上犯了原則性的錯誤,居然拿着小姑子的婚事給孃家謀利,巴結呂家,打起了東宮的主意。徐達覺得簡直不知所謂,對兒媳十分失望。
於是徐增壽和徐輝祖兩兄弟帶着禮物再訪陳家,陳家依然盛情款待,陳老爺子喝得微醺,午間小憩,陳氏親自給父親端了一杯醒酒湯。
陳氏如此舉動,其實是想提醒父親,答應自己跟着丈夫回家的意思,她也知自己那句“庶長子”太過誅心了,丈夫連續兩天來賠罪,給足了臺階,順着下便是,以後的日子還得過不是。
陳老爺子喝了半盞湯,並未解酒,反而有些飄飄然了,薅着山羊鬍須說道:“女兒啊,彆着急,要有耐心,這一次定治得他們徐家徹底服軟爲止。你回家纔有當家主母的威嚴。”
“哼,別看他們現在是公爵豪門,上一輩祖宗,不,就是魏國公也不過是個泥腿子農民出身呢,洗腳上岸沒幾天,身上還有土腥味,魏國公誠心求娶,正經三媒六娉,爹爹纔不捨得把你嫁過去和這些暴發戶爲伍。”
陳氏臉一紅,嗔怪道:“爹爹,其實徐大郎對我不錯,這幾年女兒一直無孕,他也沒提納妾之事,家中大事任我掌握,從不相疑。您就別說暴發戶這種難聽的話了,小心被人聽見——皇上也是鳳陽農民出身呢。”
陳老爺子眯着眼閉目養神,說道:“文死諫,武死戰。何況皇上都說自家鳳陽農民,還坦言爲了生存當過和尚,還忌諱咱們說嗎?暴發戶們不知禮數,不講規矩,一個女兒失蹤十年,回去後不好好關在家裡教養規矩,當名門淑女,非要天天出來拋頭露面瞎跑,說得好聽點,是充當男兒養,效仿當年花木蘭,說得不好聽,就是不守婦道,不知廉恥。”
到底是自家小姑子,陳氏趕緊出言維護,“爹爹,小姑小事糊塗,大事明白,今年元宵節城牆動亂,她一個姑娘家,硬是逆轉乾坤,將三個妹妹都帶回來了,可見將門虎女,名不虛傳。要不呂家嫡脈爲何要娶她當兒媳婦呢。小姑子自有她的好處。”
陳老爺子不屑說道:“女兒家會點拳腳功夫不算什麼,若真動起手,她能打得過男人?無非是護衛得力,人多勢衆,她一個傻大膽不知深淺,只知一味冒進罷了。女孩家應當以貞靜賢淑爲主,恪守婦道,可是她偏不聽你的,屢屢頂撞你,還花言巧語挑破你和姑爺的感情。”
陳氏低頭說道:“我和大郎吵架,其實和小姑子無關的。”
陳老爺子睜開醉醺醺的雙眼,“怎麼可能和她無關?你以前在徐家可曾和姑爺吵過?可曾受過小姑子的氣?就是徐妙儀回家後,你才和姑爺起了齟齬,頻頻吵架不說,還生一肚子悶氣,諸事不順,這一切都應徐妙儀而起。”
陳老爺子說的是事實,陳氏嘆道:“爹爹,清官難斷家務事,其實並不都是小姑的錯。您別太武斷了,小姑子一個姑娘家,早晚打發出去嫁人,我忍她一時,不用忍她一世。爹爹,不如我和大郎回去吧。”
憑着女人的直覺,陳氏覺得徐家的動向有些不太對勁,她表面鎮定,實則有些坐立不安。回家的這幾天,親戚們紛紛來串門,一口一個世子夫人,縱使高了好幾輩的長輩也對她彬彬有禮,不敢託大了。
陳氏這才醒悟過來,她有今日的榮華富貴,不因她是陳家女,而是徐家婦。俗話說得好,若要人前顯貴,就得背後受罪。陳氏覺得自己那點委屈不算是受罪。相對於享受的富貴,那點怨氣說散就散了。
陳老爺子這幾日被各種奉承話捧的不像樣子,看着一品爵位的女婿朝自己低頭,他還不滿足,長嘆一聲,道:“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哇,我不耽誤你的富貴了,你走吧。”
陳氏一聽這話,趕緊跪地說道:“爹爹,女兒不是這個意思。徐陳兩家是親家,又不是仇敵,這樣僵持太久,對陳家名聲也不好的。”
陳老爺子說道:“子不教,父之過。徐家接連兩天來的都是姑爺和徐增壽這小子,魏國公都沒得吭聲,這是何道理?分明沒意識到錯誤,你何必上趕着回婆家。”
陳氏頓時無語了,敢情親爹是打着要公公魏國公親自登門道歉啊!
陳氏面有難色,說道:“公公公務繁忙,天沒亮就上朝去了,夜晚也大多宿在軍營,恐怕——”
“君子齊家、治國、平天下。孔夫子說的道理焉能不知?”陳老爺子打斷道:“家宅不寧,高官厚祿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殊不知禍起蕭牆乎?暴發戶就是不懂禮數啊,咱們身爲親家,清流文臣,就應該不懼權貴,直言勸諫,教會徐家爲人處世的道理。”
陳老爺子暗想,魏國公再忙,來親家喝一次酒的時間總該有吧?開國第一功臣親自上門賠禮道歉,他這個四品官以後走出去誰不高看他一眼?
多有面子!
陳氏囁喏道:“這個……很難。”
陳老爺子酒勁上來了,大手一揮,“這有何難?馬上就是重陽節了,進宮朝賀,家裡祭祀皆需你這個宗婦操持。你不回去,難道要家裡的姨娘或者小姐們動手?這不合規矩啊,你放心,着急的是徐家,他們定會低頭的。”
陳氏暗想有道理,心裡雖惴惴不安,但也不好意思執意回徐家。
陳氏沒有想到,正是自己一時的軟弱和愚孝,將自己推向了火坑。
九月初八,陳家望穿秋水,都沒盼來徐家的人影。
陳老爺子也慌了,但實在拉不下面子送女兒去徐家,這樣陳家就成了金陵最大的笑話了。反正都走到了這一步,陳老爺子決定繼續死撐着——徐家總不會休妻吧!
九月初九,重陽節,京城四品以上的命婦皆進宮朝賀,馬皇后掃了一眼齊齊跪拜的命婦,覺得少了一個人,想了想,說道:“魏國公世子夫人怎麼沒來?”
身邊已經下嫁給王寧的懷慶公主笑道:“聽說世子夫人在孃家小住呢,進宮朝賀的鳳冠霞帔都在瞻園,穿着常服進宮,豈不是殿前失儀了。”
懷慶公主自幼得父皇母后母妃疼愛,口無遮攔,能主動追駙馬的公主,很瞧不起陳家的矯情,何況陳家背後還詆譭徐妙儀的聲譽。
徐妙儀是王寧的同鄉好友呢,王寧是我駙馬,陳家敢編排徐妙儀,豈不是沒把王寧放在眼裡。
在場的誥命夫人是按照品級派的順序,陳氏之母陳夫人是四品誥命,早就排到坤寧宮大殿後面去了,根本不知道馬皇后這裡的對話。
而一品誥命夫人大多都是類似徐家這種戰功封爵的勳貴之家,和魏國公徐家多多少少都有交情,所以沒人站出來爲陳家說話。
馬皇后久居深宮,那裡知道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身邊的女官胡善圍耳語了幾句,馬皇后眉頭都沒皺一下,說道:“賜宴吧。”
馬皇后對此不做評價,甚至都不提陳氏了。徐家心中有底,重陽節家祭是徐家四個千金操辦的,好像並沒有大嫂這個人似的。
重陽節,陳氏對月流淚,徹夜未眠,次日,陳老爺子親自送陳氏回瞻園,覺得自己足夠誠意。
陳老爺子一行人到了瞻園門口,角門緊閉,看門的並沒有向以前那樣老遠就打開門,拆了門檻迎馬車進府。
陳老爺子沒法子,只得親自下馬車敲門,門房久久沒有迴應。
陳老爺子只得回到馬車裡,對女兒說道:“徐家或許還在氣頭上,我們改日再來。”
陳氏面如枯槁,“不,徐家定是不要我了,盤算着要休妻呢。”
陳老爺子冷哼道:“你是三媒六娉進門的,並無大過錯,豈是說休便休?徐家仗勢欺人,我們陳家也不是好欺負的。”
陳氏踉蹌着走下馬車,拍着門哭道:“大郎,是我,我錯了,你開開門吧。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能這樣對我。”
哭了一刻鐘,依然毫無音訊,陳氏頓時絕望了,把心一橫,“我身是徐家人,死是徐家鬼!”
言罷,陳氏朝着門口石獅子衝去,頭顱重重的撞在石獅子上頭,血濺三尺,眼瞅着不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