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抱着胖熾在瞻園的花園裡遊玩,兩個小舅子陪着遊園,外頭春景正好,柳如絲,風如片,潤溼的,充滿花香的氣息沁人心脾,和西北似乎永遠都停不下的風沙是天壤之別。
征戰沙場,挨刀槍,吃風沙,可不就是爲了後代有安逸日子過麼?懷中的胖熾被鳥語驚醒了,他果然喜歡花紅柳綠的世界,並沒有哭泣,睜開黑漆漆的眼睛好奇的四處張望,朱棣小心翼翼的將兒子豎抱起來,視野更加開闊了。
胖熾還沒滿百歲,脖子不夠硬實,看了一會就累了,肥肥的下巴擱在朱棣寬闊的肩膀上,嘴裡像只螃蟹似的吐着細密的泡泡,煞是可愛。
兩個舅舅在後面逗弄着,胖熾的笑聲驚飛鳥雀,徐增壽看見小外甥手癢癢,“燕王殿下,這小子很重,換着我抱一會吧。”
朱棣捨不得放手,“不打緊,沙場上的重甲都超過五十斤,我經常穿幾天都不用解甲,早就習慣了。”
三個半男人(胖熾算半個)游到一半,瞻園大管家急匆匆趕過來說道:“天使帶着聖旨來了,現在車駕剛入徐府街。”
魏國公世子徐輝祖忙說道:“打開大門,紅毯鋪地,擺上香案,準備接旨。父親那裡告知了沒有?”
大管家遲疑片刻,說道:“我先去告訴的國公爺,國公爺正要換上朝服接旨,但是被燕王妃按下了,說國公爺身體不適,要世子代爲接旨。”
徐輝祖問道:“父親同意了?”
大管家說道:“剛開始不同意的,後來燕王妃說了些什麼,國公爺就要我按照王妃說的做,一切聽世子您的安排。”
三人心裡都隱隱有些不安,徐妙儀脾氣火爆,但不是那種刁蠻任性不講道理的,她不讓父親出來接旨,一定有她的道理……
朱棣對兩個小舅子說道:“你們先去接旨,我去看看王妃和岳父大人。”
天使傳旨,徐增壽穿上魏國公世子的朝服,帶着弟弟妹妹們在香案前接旨,天使先下聖旨,是皇上賜給魏國公金銀、寶鈔、布帛、田地的封賞,並且恩蔭賜給了徐達二兒子徐增壽一個世襲錦衣衛千戶的官職。
從此以後,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徐增壽再也不是白身,而是朝廷四品武官了,而且子子孫孫都吃朝廷俸祿。
天使讀完聖旨,徐增壽領着家人三次跪拜接旨,要將聖旨供到徐家祠堂,以慰徐家祖先。可是天使卻笑了笑,說道:“魏國公世子且慢,還有兩道聖旨未接。徐家次女妙清接旨!”
二小姐徐妙清一愣,隨即平靜下來,慢慢從屏風後面走出來,跪在蒲團上:“臣女在。”
天使展開聖旨,讀到:“朕與徐卿布衣之交,古君臣相契者,率爲婚姻。徐卿次女妙清,溫良敦厚,恭謹端敏,與朕十三子朱桂配配焉,擇日成婚。欽此。”
徐妙清和家人再次三拜接旨。
徐家居然出了兩個王妃,這份恩寵恐怕可以和出了太子妃的開平王常家並肩了。
豈料兩道聖旨後,天使又展開了第三道聖旨:“徐家三小姐妙溪接旨!”
三小姐徐妙溪正在屏風後面替二姐高興,冷不防聽到自己的名字,一時呆住了。四小姐徐妙錦掐了一記胳膊,“三姐,趕緊接旨啊,莫讓天使久等了。”
徐妙溪整了整衣裙,走到屏風前跪接聖旨。
天使念道:“徐卿三女妙溪,柔嘉嫺淑,靜容婉柔,與朕二十二子朱楹配焉,擇日成婚。欽此。”
一門三王妃?這下連胸有城府的魏國公世子徐輝祖都不太敢相信這是真的,這份恩寵,已經超過了
開平王府常家。
徐家人第三次接旨謝恩,這個消息很快傳了出去,一時間轟動朝野。
而書房裡的朱棣看到暴怒而又悲傷的妻子,聞到濃烈的藥膏味,隱隱猜出了岳父大人重傷的真相,他將胖熾交給了奶孃,屏退衆人,“岳父大人,這一次北伐已經勝了,您不要繼續強撐,好好休養,等恢復了身體,將來還有機會繼續北伐,來日方長,您莫要着急。”
同爲軍人,朱棣很理解岳父隱瞞病情、甚至存心消極對待治療的選擇;但作爲親人,朱棣也希望徐達能夠長壽,多活些時日。莫要在父女剛剛和好就再次被迫分離,這一次陰陽兩隔,無法逆轉了。
悲痛之下,徐妙儀有些遷怒丈夫,“父親,您要是去了,女兒將來能依仗誰?萬一燕王欺負我呢?”
朱棣沉默,並不辯駁。
徐達對着朱棣點點頭,“燕王是我看着長大的,他是個可靠穩重的男人。”
朱棣頓時很感動,原來總是看他不順眼的岳父大人內心對自己其實是認同的。
徐妙儀又說道:“好吧,即使燕王一直對我好,但是政敵李善長呢?還有將來我們去北平就藩,直接面對北元的鐵甲騎兵,東北還有女真虎視眈眈,還有不停翻臉搖擺、敵友不明的高麗國,大明二十幾個藩王,燕地最爲險要,萬一我和燕王扛不住這些壓力呢?您不幫幫我們,幫幫熾兒嗎?您怎麼就那麼狠心,撒手不敢了呢?您真是個懦夫!懦夫!”
徐妙儀的刀子嘴句句傷人,也傷己,她像個孩子似的撒潑,撒嬌,什麼王妃端莊,識大體統統拋開,只祈求父親滿足自己心願。
“妙儀,坐在父親身邊。”徐達對着女兒招招手,無論徐妙儀如何發脾氣,尖酸刻薄的諷刺,他都保持平靜。
徐妙儀別過臉,“我不!”
徐達看了看女婿,岳父大人和元帥的雙重權威下,朱棣拉着妻子,一起坐在了徐達身邊。
徐達一左一右將女兒女婿的手合在一起,四個手掌合在一起,“人生何其短,匆匆幾十載,誰也別想長生。我與常遇春一起在鳳陽鄉下長大,一起熬過饑荒,一起投靠皇上加入紅巾軍,一起在沙場上成長,成名,都在名聲鼎盛時患了背瘡,這是我們的宿命,這個宿命也沒什麼不好,將軍爲保家護國而亡,我很滿足了。”
朱棣覺察到岳父是在說遺言的樣子,忙阻止道:“天下名醫何其多,岳父大人莫要如此悲觀。我會好好照顧妙儀和熾兒,但我始終頂替不了一個父親和外公的位置啊。”
徐達搖搖頭,“最近總是夢到常遇春,我知道自己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你和妙儀闖過了無數難關。燕地險惡,我堅信你們有能力應付未來的挑戰,都是成家立業有孩子的大人了,再難,能難得過我、常遇春,還有皇上年輕時剛剛起兵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連肚子都吃不飽呢。”
這時大管家將三道聖旨的消息傳到了書房,如此恩寵,徐達有些意外,以後說道:“我偶感風寒,怕過了病氣,不能進宮,要世子和二郎代爲謝恩吧。”
大管家應下。
徐達對女兒女婿說道:“看來太醫已經向皇上稟告了我的病情,故有如此厚賜。妙儀,你兩個妹妹前後腳嫁入皇室,欽天監會很快定下婚期,你們姐妹三個以後即是姐妹,也是妯娌,互相照應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徐達自知大限將至,和子女們有說不完的話,中午喝了藥,爲了緩解背痛,藥中有助眠的效用,徐達昏昏睡去,醒來時,窗外亦然晚霞漫天,七色雲彩在西天翻滾,變幻莫測,窗邊有一個人負手而立,靜靜的看着晚霞。
“皇上!”徐達認出了這個穿着半舊玄色棉布道袍的人正是洪武帝,掙扎着要起來行禮。
“免禮平身。我微服私訪來見你,不要多禮了。”洪武帝扶着徐達坐起,遞過湯藥,“你女兒親手熬好送來的,我見你睡的香甜,就沒叫醒你,現在涼了,怕是有些苦。”
徐達雙手捧過湯藥,一飲而盡,“多謝皇上恩賜。”
洪武帝又親手倒了香茶給徐達漱口去苦,說道:“好好養傷,其他的不必多想了。兩個女兒出嫁,宗人府會來操持。朱桂和朱楹這兩個兒子還算出息,定不辱沒你的女兒們。”
徐達趕緊說道:“女兒嫁入皇室,是她們的福氣。”
洪武帝嘆道:“你啊,和當年常遇春簡直兩個性格,當年我向常遇春求娶他的長女爲太子妃,他還嫌棄太子文弱,保護不了他的女兒,後來太子沒日沒夜的學會了騎術,還舞了一趟中看不中用的劍法,常遇春這才點頭答應了。”
當年洪武帝還自稱吳王,太子是世子,常遇春並不太顧及君臣禮儀。
似乎提起常遇春,隔閡已久的君臣二人才能找到往昔兄弟相稱,同生共死的熱血歲月。
徐達恭敬的眼神有了一絲暖意,“常遇春是性情中人,人生四十載都不曾變過。”
洪武帝長嘆,“可惜柳河之川,失我長城之將。如今你也得了背瘡,朕越來越孤單了。”
徐達說道:“皇上有大明基業相守,永遠都不會孤單的。”
洪武帝看着徐達,半晌,說道:“你變了,朕也變了,唯有常遇春從未變過。”
作者有話要說: 燕王妃,代王妃,安王妃,一門三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