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是父親徐達此生最爲尊敬的對手,沙場上兵戎相見,全力以赴,不留一絲餘地;戰後惺惺相惜,互相佩服。所以雖然徐達是因北伐力戰王保保而得了背瘡而亡,徐妙儀身爲將門虎女,並沒有狹隘的覺得王保保是殺父仇人,非要除之而後快。
何況北元降軍是大明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他們敬佩強者,所以才願意追隨朱棣,建功立業,徐妙儀身爲燕王妃,她應當爲燕王府籠絡這些能人。
徐妙儀沒有看遺書的內容,她將信件封上,說道:“既然是王保保寫給家人的遺書,我就不看了,這封遺書我會替你們轉交到秦王妃手中。”
軍官們依然跪在地上,“我們郡主和親到大明十年,孝敬公婆,溫柔賢良,可惜不受夫婿待見,夫妻一直分居兩地,驚聞郡主最近慘遭秦王毆打,幾度昏迷。丞相臨死前曾經告訴我們,當年王妃和他有過盟約,他最後履行了一半約定,倘若王妃願意履行盟約,救出我們郡主,我們這些丞相的舊部,以後會誓死追隨燕王府。”
在蘭州的王保保城時,王保保曾經在李善長死士的追殺中救下朱棣和徐妙儀。但元宵節徐達攻破王保保城時,王保保又企圖和北元世子買的裡八刺一起抓鋪兩人爲人質,幸虧徐達援軍及時趕到,兩人才避免淪爲人質。
但有個事實是無法抵賴的——王保保確實救過朱棣和徐妙儀,沒有他幫忙,這對苦命鴛鴦早就冰凍在黃河裡了。
所以王保保說履行了一半的約定,並不算誇大其詞。
徐妙儀欠王保保一條命。
何況徐妙儀也看不慣秦王和鄧側妃的爲人,有本事你們光明正大的去爭啊,虐待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女人太噁心了!
徐妙儀說道:“你們郡主已經是大明王妃,論輩分,她是我二嫂,地位在我之上。如今她處境險惡,其實和國事無關,禍端起源於家宅不寧,秦王偏寵側室鄧氏不是一天兩天了,這種家事,連帝后都管不了,何況是我這個四皇子媳婦……不過,我可以向秦王妃示好,保住她的性命,儘量不讓鄧側妃去騷擾她,這是我目前能做出的承諾。”
軍官們有些失望,“我們來大明有些日子了,聽聞大明律是允許和離的,我們郡主至今沒有生育,願意退位讓賢。”
鄧側妃是衛國公府的嫡長女,衛國公鄧愈在軍中的地位僅次於已故的開平王徐達,軍官們知難而退,並不敢和衛國公扛上,以卵擊石。
徐妙儀說道:“和離僅限於民間,皇室是不一樣的,何況秦王妃是以和親的身份嫁入皇室,鄧側妃生的一雙兒女,名義上是她的孩子,並沒有觸犯“七出”,到了休妻和離的地步,這個哪怕在民間也說不通的。我勸你們趕緊歇了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另想他法。”
軍官們對視一眼,說道:“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一切聽從燕王妃的安排,只要能保護郡主性命,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如此這番,皮球又踢到了徐妙儀這裡,避無可避,要履行承諾,還不能和秦王撕破臉,被東宮離間關係,還真不容易做到呢。
徐妙儀點頭說道:“好,我盡力而爲。”
徐妙儀是個爽利性子,次日就帶着禮物去了□□,不出她所料,爲了懷柔投降的元軍,洪武帝將秦王臭罵一頓,並且扔到了皇陵思過,□□又只剩下王音奴一人。
徐妙儀親自查看了王音奴的傷口,從眉骨一直到耳後,密密麻麻用線縫合,恰似一條可怖的蜈蚣盤踞其上,傾世紅顏,猶如一尊華美的花瓶,裂開了一條縫,令人唏噓憐惜。
修養了大半月,割裂的肌膚慢慢合攏,長出新肉,麻癢難忍,又恰逢盛夏,稍微一動就出汗,傷口更加難受。
徐妙儀說道:“我現在幫你把縫線抽出來,再拖上幾日,疤痕更難消除。”
王音奴木然說道:“無所謂了,縱使疤痕能消除,這張臉給誰看?”
徐妙儀恨鐵不成鋼,“給你自己看啊!我以爲這八年你已經看透了,怎地還執迷不悟。”
徐妙儀抽出了縫線,長線上黏着血肉,王音奴悶哼一聲,並沒有疼哭,削瘦的肩膀抖了抖,“我沒想到人性會卑劣到如此地步,堂堂皇家親王,堂堂國公嫡長女,居然使出這等下作的伎倆逼死我!”
徐妙儀上藥,包紮,一氣呵成,將王保保的遺書遞給王音奴,“我以前也被仇恨和怒火包圍,看不清未來,備受煎熬,後來想通了,我的一生不是爲了仇人而活着,我是爲了愛我的人,和我關心的人而活着。你看看吧,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一直惦記着你,保護你是他唯一的願望。”
王音奴搖搖頭,不肯接,“我爲人婦,他爲人夫,一刀兩斷,何必再提。”
徐妙儀一怔,知道王音奴想歪了,心中一嘆,嘴上說往事不必再提,愛與恨其實都藏在心裡,稍有鬆懈,便破殼而出,真是一段孽緣啊。
徐妙儀解釋道:“不是五弟,是你大哥王保保,這是他的遺書。”
“遺書?”王音奴猛地擡頭看着徐妙儀,雙手顫抖,“不,你騙我,以我大哥在北元的地位,他若去世,必定轟動朝野,皇上也會送祭文和祭品去北元的。”
徐妙儀說道:“正因如此,北元皇帝纔會一直隱瞞死訊,但紙包不住火,錦衣衛的探子已經傳來了消息,估計秦王和鄧銘知曉了,纔敢找藉口毆打你。否則這八年他們早就動手了。”
王音奴頭上裹着厚厚一層紗布,失魂落魄的脫下湘妃色紗裙,換上一身素白,連手鐲和戒指都摘乾淨了,做服喪的打扮,才顫抖着接過遺書。
“音奴吾妹:看到這封信時,大哥已經走了,想當年母親青春喪夫,帶着我們兄妹三人投奔舅舅,寄人籬下,相依爲命。縱使後來大哥位極人臣,得了一些虛名,可你和親遠嫁大明,二弟慘死鳳陽,我們兄妹三人散落天涯,陰陽兩隔,嚐遍了人世的苦楚和無奈。”
“你不幸的婚姻,是大哥永遠的痛苦,無顏見九泉之下的父母。如果可以重新來過,大哥寧可戰死沙場,伏屍千里,也不會同意你嫁給秦王。你嫁或者不嫁,大明和北元終究戰亂不斷。犧牲你一輩子的幸福,換來了短暫的和平,可無論北元還是大明,有誰會感激你呢?”
“沒有,一個都沒有。你在大明被人輕視,侮辱,北元也沒有你的立足之地,每每想到於此,大哥心如刀絞,悔恨不已。燕王妃和大哥有過盟約,她會保你性命,倘若時機成熟,她會想辦法救你出苦海。”
“在這之前,小妹一定要保住身體,忍辱負重,無論遇到何種困境,千萬不要起輕生的念頭,小妹,你要相信大哥,大哥有時候會做夢,夢到晚年的你很幸福,兒孫滿堂,你白髮如雪,和夫婿一起在園子裡澆花……”
徐妙儀遠遠的避開,王音奴看完遺書,將柔弱的紙片捂在胸口無聲的哭泣,直到哭夠了,她將遺書扔到了冰盆裡,冰水泡軟了紙片,暈開了墨跡,像一堆豆腐渣似的沉入盆底。
徐妙儀問道:“你不留着當做念想?”
王音奴說道:“你出手幫我,我已經很感激了,遺書在別有用心人的眼裡,恐怕是通敵的罪名,會連累你的。”
老實說,徐妙儀不喜歡王音奴,但也不想眼睜睜的看她去死。何況她和王保保有一半的盟約在,加上還要籠絡其投降大明的舊部,如今營救王音奴,已經是她不容拒絕的責任了。
徐妙儀說道:“京城天氣悶熱,對傷口不利,你也不能一直待在房裡守着冰盆不出門。這樣吧,我把燕王府在雞鳴山的別院借給你住着,那裡極其涼爽,當年我父親得了背瘡,也是在山裡的別院度過夏天。”
王音奴婉拒道:“□□也有避暑的別院,不用勞煩你了。”
人到中年了,還是以前黏糊性子。徐妙儀耐心說道:“你只要還在秦王的地盤,無論王府還是別院,都有秦王和鄧銘的眼線,萬一這兩人犯渾,倒黴受傷的還是你。你搬去我那裡就不同了,別推脫了,先養好傷再說。”
王音奴就這樣搬到了燕王府避暑別院,一時間各種風言風語不斷,有說燕王妃公然打臉衛國公府,不給鄧側妃面子的;也有說燕王妃居心險惡,明面上給秦王妃撐腰,暗地裡其實收買人心,懷柔北元降軍;更惡毒的謠言是燕王妃充當了拉皮/條的,借出了自家別院,給周王和秦王妃私下偷情幽會……
徐妙儀毫不含糊,一一開始反擊,她先是下了帖子,請鄧銘孃家的親孃衛國公夫人和大嫂世子夫人去燕王府聽戲,並請了孃家魏國公夫人,還有悌婦周王妃的孃家宋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作陪。
三個公爵府在京城皆是頂級豪門,都是藩王府的岳父家。鄧銘糊塗,親孃衛國公夫人不糊塗,她當即表明了態度,和兩位公爵夫人言談甚歡,時常走動來往,頓時打破了燕王妃和衛國公府不合的謠言。
至於秦王妃休養的避暑山莊,徐妙儀也時常下帖子開賞荷會,甚至效仿古人玩曲水流觴等清雅的玩意兒,每一次都興師動衆的邀請各個王妃去避暑山莊聚會。
燕王和周王親兄弟,周王妃馮氏當然響應親嫂子的邀請,每一次都帶着厚禮參加,第一個來,最後一個去。
代王妃和桂王妃就更不用說了,兩個都是徐妙儀的妹妹,私底下以依然按照未嫁時閨中的習慣,以姐妹相稱,大姐發出了邀請,妹妹們沒有缺席的。
有了這三個王妃“擡轎子”,其餘各個王妃,除了有孕、有病確實來不的,哪有敢不給面子的?就怕以後被燕王妃孤立了,紛紛趕到避暑山莊玩樂。
避暑山莊由此各種聚會不斷,熱鬧了整個夏天,大明所有的親王妃都去過燕王府避暑山莊,每次秦王妃都會露臉,甚至作詩彈琴,神情從容淡定,所謂周王和秦王妃私下偷情幽會的謠言便沒有人敢再傳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時候家世和人脈的重要就顯示出來了,明初皇子的王妃都出自名門,也難怪東宮會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