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國公李文忠將這羣北元嬪妃俘虜到了金陵後,她們被圈禁在平倉巷裡。北元宣光帝早就放棄營救這些昔日的枕邊人了,棄之如敝履。所以在洪武帝看來,她們並沒有什麼利用的價值,就關在平倉巷裡,平時縫軍衣、軍靴做工,幾乎要被人遺忘了。
猛然傳出鄭國公常茂姦污北元嬪妃,這羣女人所在的平倉巷頓時成爲了衆人矚目之地。朱棣得知此事後,首先是安慰了買的裡八刺,然後封鎖消息,將此事緊急上報了洪武帝。
北元嬪妃的地位和官奴差不多,若是尋常女子,很可能會淪爲營妓,無人在乎她們的死活。平倉巷裡多是軍營,這羣女人被輕薄了也並不是什麼稀罕事,更不會慎重其事的傳到洪武帝那裡。
但牽扯到常茂身上就不同了。因爲常遇春去年剛去世,其子常茂還在孝期,孝期行淫是大不孝,會被御史彈劾罷官的。別說是姦污女子了,就連和家裡的妻妾同房都得偷偷摸摸的,若是在三年孝期裡生個孩子出來,常家的爵位也是丟定了。
忠孝節義,不孝意味着不忠,無論文臣還是武將,一旦被認定孝期行淫,就基本斷絕了仕途,連整個家族都會蒙羞。
常茂當然不認賬了,對朱棣說道:“燕王殿下,我父剛剛離世,我發誓平定北元,爲父親報仇雪恨,怎麼可能做出這種醜事,定是那婦人構陷與我!我沒做過!大不了與那婦人當面對質!”
常茂的相貌脾氣神似其父親常遇春,身高魁偉,不怒自威,發起怒來更是凶神惡煞般,儼然間有父親殺將時的影子。
朱棣也覺得常茂幹不出這等事情來——哪怕做出來,也會滅口清理乾淨了,怎麼可能被北元世子知曉,捅到了宗人府這裡!
朱棣擡了擡手,“鄭國公,那女子已經自盡了,留下血書一封,還有你的兵器禹王槊作證。”
禹王槊是一種十分沉重的兵器,像常茂這種力大無窮的壯漢才能使用。其實就是一根鐵棒,鐵棒前段是一隻豎起大拇指的拳頭。傳說大禹治水時用的就是此物,所以叫做禹王槊。
常茂這根禹王槊長一尺八丈,是純鐵鍛造而成,異常沉重,最適合在馬上交鋒,普通男子連提都提不起來,已經成爲了常茂標誌性的兵器。
“禹王槊?”常茂猛地搖頭,“不可能,我的禹王槊在家中祠堂兵器架上擱着,怎麼可能到了那婦人手中?”
朱棣臂力也不弱,他單手將一根禹王槊拋出來,“是不是這根?”
常茂接過禹王槊,仔細看着棍子地步篆刻的標記,刻着“茂大爺”三個字,他兒時就自稱茂大爺,私章兵器上也都是這三個字。不僅僅是字跡是一樣的,從常茂跟着父親上戰場開始,禹王槊就一直陪伴着他,至少有百餘人死在棍下,被鮮血淬鍊過的肅殺之氣是僞造不來的。
這就是他的禹王槊,本該放在家中祠堂的禹王槊。
常茂緊緊握着鐵棍子,說道:“這是惡毒的連環計,有人刻意誣陷栽贓我。我要見皇上。”
朱棣說道:“那婦人割脈自盡,肚子已經顯懷了,你的禹王槊就在她的懷中——”
“不是我!”常茂大聲打斷道,雙目赤紅,“父親屍骨未寒,我不會做出這種禽獸不如之事!難道你們相信那些北元俘虜挑撥離間的污衊謊言?不信我這個爲國殺敵大明軍人的解釋?”
“鄭國公,你莫要衝動。我剛纔說的都是事實。血書,婦人一屍兩命,包括你的禹王槊,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了你。不過——”朱棣說道:
“父皇說了,男人做大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四項都不能少了。出現這種事情,至少說明你在修身和齊家上有了差錯,你若平日不好美色,大明這麼多的將軍,誹謗如何非要針對你一人?你若嚴謹治家,手中兵器禹王槊爲何被人從家中祠堂盜出,落在北元女俘手中?”
朱棣連連逼問,常茂啞口無言,心中稍定:至少皇上相信他是清白的。
常茂跪地說道:“臣知錯了。請皇上降罪。”常茂不傻,他明白皇上是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朱棣說道:“父皇命你即日起領兵去雲南,平定邊陲之亂。戴罪立功。”
常茂說道:“末將領命!定不負皇恩!”
常茂八成是被人暗算了,常家從開平王常遇春開始,個個都不擅長政治鬥爭,只在戰場上如魚得水。
常家三個兒子都是洪武帝賜名,甚至封了常家女爲太子妃,可見對常家的看重和信任。區區一個北
元女俘之死,是無法撼動常茂在洪武帝心中的地位。
洪武帝命常茂去西南邊關平亂,明地裡是懲戒,暗地裡是保護,讓他遠離政治鬥爭。
常遇春以前有殺將之名,遇到堅持不降者,城破之後,他會毫無留情的屠城,因此殺人如麻,雖頗得洪武帝寵信,但在朝中一直風評不佳。
如今朝中多有元朝和明教其他勢力的降臣,他們有親朋好友死於常遇春之手,再加上最近頗爲得勢的東宮呂側妃孃家……
如此一來,朝中至少有一半的官員涉嫌設計陷害常遇春之子常茂。想要一一查證,難如登天。
洪武帝硃筆一揮,北元女俘全部斃命,其他知情人死的死,封口的封口,好像一塊石頭扔進了深潭,只激發了一圈圈微小的漣漪後就消失了。甚至連徐妙儀都不知道此事。
金陵城,正在興建的靖江王府。靖江王朱守謙和北元世子買的裡八刺在湖心小亭裡喝酒賞荷。
“所以……她們都死了。”買的裡八刺將新煮的荷花酒一飲而盡,淡淡的說道:“老實說,我很討厭這些女人,她們臉上永遠都掛着虛僞討好的笑容,明地裡在我母后面前畢恭畢敬,暗地裡各種中傷詛咒。可是乍聞她們都死了,我心裡卻並不痛快。”
朱守謙冷冷道:“和我說這些做什麼?她們是生是死,與我何干?”
買的裡八刺嘆道:“兔死狐悲啊。”
朱守謙冷笑道:“放心,你是北元世子,連犯下綁架五皇叔這種罪行,皇上都放過你了,區區一個北元女俘污衊鄭國公之事,根本不能傷你分毫。”
買的裡八刺擡頭問道:“你覺得是我設計陷害了鄭國公?”
“我已經看透你這種人了。黃金家族都是狼一樣的性格,要麼蟄伏不出,一旦找到機會,就衝過去撕咬命脈咽喉——上一次你和北元郡主設套綁架五皇叔,要不是我的表妹出手揭穿,多半就成功了。但這一次……”朱守謙呵呵笑道:
“不見兔子不撒鷹,若沒有足夠理由和利益,你絕對不會輕易動手的。所以此事的主使絕對不是你。是有人藉着你的手陷害鄭國公,並且想把此事鬧大了,讓常家名譽掃地。”
買的裡八刺冷哼一聲,“你是個明白人,可惜常森那小子不聽我解釋,非說我陷害他大哥,若不是徐增壽和李景隆拉着他,他就要衝過來打我了。”
朱守謙說道:“常森不傻,他只是在氣頭上而已,等靜下心來細想時,就曉得你也不過是被人手中的棋子罷了。其實你若想順了背後之人的意思,把事情鬧大,何必去燕王的宗人府那裡告狀呢?宗人府管的是皇族的事情,最隱蔽不過的一個衙門。想要鬧大,去應天府衙門、或者去兵部、刑部、或者乾脆去最討厭勳貴、整天挑事的御史臺告狀即可。”
買的裡八刺拍了拍朱守謙的肩膀,“你真是我的知己啊!”
其實買的裡八刺也明白自己和這些北元嬪妃被人利用了。但是父皇的女人慘死,他不能視而不見,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找上了宗人府的燕王朱棣交涉,也是存心想遮掩此事。
只是沒想到洪武帝出手如此乾脆,所有的北元嬪妃全都滅口,遮掩這樁醜聞。
朱守謙將買的裡八刺的手挪開,說道:“我膽小,不敢成爲你的知己——有了五皇叔前車之鑑,誰敢和你深交,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呢。”
買的裡八刺臉皮忒厚,也不臉紅,“那你爲何要在新居接待我,聽我嘮叨這麼久呢?”
朱守謙瞪了他一眼,說道:“好了,送客。”
買的裡八刺直視着朱守謙的雙眼,“是因爲寂寞、是因爲你尷尬的處境和我相似吧。”
朱守謙頓了頓,說道:“你我都是皇上封的郡王,這大明也只有我們兩個郡王。”
買的裡八刺低聲問道:“你父親當年被污衊謀反,皇上根本不聽你父親的解釋,將他圈禁,使得你父親憂憤而死,你母親也追隨而去,你一夜之間淪爲孤兒,在皇宮裡日夜煎熬。”
“如今鄭國公常茂被污衊姦污我朝嬪妃,孝期行淫,大不孝之罪,皇上卻對鄭國公深信不疑,替他百般遮掩,甚至給他戴罪立功的機會——靖江王,我替你鳴不平啊!”
朱守謙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世子,自打你被俘以來,幾乎每次見面,你都見縫插針的挑唆我和皇
伯父的關係,你不累嗎?我耳朵都累了。”
買的裡八刺呵呵笑道:“當年你幾個皇叔年紀還小,不堪擔當大任。而你父親正當壯年,文武雙全,能和文臣吟詩作賦,也能上馬打仗。當年洪都保衛戰,你父親幾萬人對抗陳友諒六十萬大軍,一戰成名天下聞。無論文臣還是武將都心服口服,極得人心。所以你父親謀反被害,真的疑點重重,八成是被人構陷。而構陷之人,不用我細說,你也猜得到是誰。”
提到父親之死,朱守謙眉眼間開始出現陰狠的戾氣。
買的裡八刺又開始煽風點火了,說道:“朱守謙,人心思變啊,天下事,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你的生死榮辱只在皇上一念之間。你小時候還好,對皇上而言,沒有任何威脅之力,好好養着你,還能體現皇上宅心仁厚。而如今你長大了,即將開府單住,羽翼漸豐,哪怕一直裝孫子龜縮不出,按照那位多疑的脾氣性格,你真的就能在郡王的位置安享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