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仙人跳的神仙醉,並非無藥可解。明月又是灌藥又是吹醒腦的藥粉入鼻孔,多多少少起了一些催醒的作用。
徐妙錦悠悠轉醒時,手腳皆是被捆綁住了,嘴裡還堵着帕子,還聽見外頭有兵器相交、拳拳到肉的廝打之聲。
她自幼聰明伶俐,徐家的女兒性子多隨了父親徐達,果斷鎮定,臨危不懼,她見自救無門,乾脆裝昏睡,仔細聽外面的動靜,尋找機會逃脫。
待外頭終於安靜下來了,一個人將她從糞車的夾層抱出來。
那人仔細打量着徐妙錦的相貌,對比手裡的畫像,說道:“孫爺,就是這個小姑娘。”
一個老年男子說道:“嗯,耳垂有紅痣,應該就是她,快飛鴿傳書給小明王,說我們已經找了畫像中的女孩子。”
小明王?徐妙錦並非足不出戶,只曉得深閨讀書刺繡的世家小姐,她知道開國之前,父親和諸位國公叔伯名義上都是明教所屬的紅巾軍,明教教主也叫做明王,明王死後,由其子小明王繼位。
而小明王在皇上登基之前,明教叛徒勾結了北元狗賊,聯手炸翻了小明王的船隻,小明王淹死在長江,明教覆滅,殘餘的叛徒被稱爲魔教。
小明王不是死了嗎?怎麼這些人說“飛鴿傳書給小明王”?
徐妙錦被鬆綁了,那些人似乎都嫌棄她臭烘烘的,乾脆用一牀被褥裹住了她,在馬匹上轉手了兩次,無論別人怎麼抗,路上怎麼顛簸,她都保持昏睡的模樣,沒有露出絲毫破綻。
然後她就聽見了大姐姐徐妙儀的聲音,“多謝小明王,多謝明教的兄弟。以後若有差遣之處,儘管開口便是。”
小明王沒死,明教還在,大姐姐還和他們是朋友。徐妙錦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
一路上,徐妙錦的身體快要被顛散架了,但是腦子越來越清晰:管他什麼明教、小明王的。我只曉
得她是我的大姐姐,還設法救了我,其他的事情與我何干?
徐妙錦回家時天剛亮,正常“醒來時”,已經是下午了。大嫂陳氏驚喜萬分,“妙錦,你醒了?醒了就好,嫂子快要擔心死了。”
徐家庶出的孩子都不和生母姨娘住在一起,男子滿了八歲就挪到外院居住,由武師和夫子們教導文武。女子也是八歲便單獨住在一個院落裡,各種丫鬟,教養嬤嬤圍着伺候。
若是外出或者出門做客,平日則由當家的大嫂——魏國公世子夫人陳氏帶她們出去。
論輩分,瞻園資格最老的肯定是世子徐祖輝的生母王夫人。但是王夫人雖然有二品誥命在身,但畢竟是妾室,不便交際待客。所以瞻園當家做主的女主人是身爲兒媳婦的世子夫人陳氏。
陳氏是大嫂,對四個小姑有教養的責任。
徐妙錦說道:“我無事,就是好餓。”
陳氏忙問道:“你想吃什麼?我要廚房給你做去”
徐妙錦隨口說道:“香螺粥……大嫂,三個姐姐都回來了嗎?”
陳氏心有餘悸的捂着胸口說道:“都回來了,幸虧祖宗保佑,只是受了點皮外傷,都在休養吃藥。唉,我早就說過,女孩子最好不要去那種人多的地方逛,一旦出事,吃虧的是我們女人。”
陳氏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大家閨秀,從小接受的是女子以貞靜爲主的教育。嫁到徐家這種武將家族,很有些不適應,公公居然要女兒們練習騎射,舞刀弄劍,陳氏當兒媳婦的不敢質疑,但是對於徐妙儀這個小姑子就不禁出了埋怨之語:
“妙儀膽子也太大了,把你們三個妹妹都帶出去——”
“大嫂。”徐妙錦打斷說道:“這事不是大姐姐的錯,是我們三個妹妹想要出去玩,非拉着她一起去的。出事之後,大姐姐先把我送下城牆,然後義無反顧的去尋二姐姐和三姐姐呢。只是沒想到城中騷亂,護衛被砍傷,我被搶走,然後稀裡糊塗的失去知覺,直到現在才醒過來——”
“噓!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陳氏低聲說道:“聽嫂子的話,以後千萬莫要對人說你被人擄走過,就說元宵節這晚,你們四姐妹就在瞻園賞燈,根本沒出門!不僅僅你要這麼說,你三個姐姐也都是一樣的說法,千萬不要提昨晚城牆上的事情,否則會影響你們四姐妹的名譽,女子名譽大於天,明白嗎?”
徐妙錦懵懵懂懂的點點頭,“好了,我知道了。我不會亂講的,大嫂,這事真不是大姐姐的錯,你別怪責備她了。”
陳氏嘆道:“唉,媳婦難爲,我嫁進徐家三年,平日對你們三個小姑子如何?都當親妹妹看待的。妙儀剛剛回家,公公和你大哥都叮囑我好好待她。我恨不得挖心掏肺對她好呢,即便有意見,也是拐彎抹角的提醒,那裡敢直言責備她?是公公見你們三個都受傷了,罰她去了祠堂思過。”
瞻園,徐家祠堂。
平日祠堂冷冷清清,只有灑掃的僕人每日過來擦地除塵,今日祠堂裡燒起了炭盆,溫暖如春。
徐達問道:“妙儀,你可怪爹爹不講道理,罰你思過?”
徐妙儀搖頭說道:“不會啊,是我運氣太差了,頭一次帶妹妹們出門就遇到刺客興風作浪,使得三個妹妹都遇到了險境。罰一罰是應該的。有這次教訓,她們以後也少來求我了,彼此都清淨。也是一種因禍得福吧。”
徐妙儀覺得自己身份太特殊了,本身就是個是非根源,與三個妹妹太過親近了,絕非好事,將來萬一連累了她們,她內心也難受,不如藉此疏遠了,大家各過各的日子。
她靜下心來,解開手中的《楊公圖譜》的秘密,儘快找到張士誠藏秘之處。若長期在三個妹妹的眼皮子地下,露出行跡了,可如何是好呢?
此時徐妙儀並不知道,四妹妹徐妙錦其實知道了她更可怕的秘密。
大女兒想得開,徐達卻過意不去了,說道:“過了正月風聲平息了,就放你出去。這半個月就委屈你了。”
不委屈,一點都不委屈,有吃有喝,還能精心解密《楊公圖譜》,我求之不得呢。徐妙儀看着祠堂母親小謝氏的牌位,說道:“爹爹若有空,時常過來給講一講母親和外祖家的事情好不好?”
徐達一怔,“好……你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想要和我求證嗎?”
徐妙儀說道:“不是。我是覺得既然認祖歸宗了,享受徐家大小姐的富貴,就要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比如查清楚刺殺母親的幕後真兇到底是何人,爲母親報仇雪恨。我混跡市井多年,僥倖學了醫,也跟隨燕王查了幾個案子,有一點查案的天分。這些日子我零零碎碎聽說了一些事情,母親是在外祖父被滿門抄斬之後緊接着出事的,所以我在想,當年這兩樁大案或許有關聯之處。”
“父親,您查了十年了,能不能把當年的一些卷宗拿過來給我瞧瞧?”
徐達長嘆一聲,直言說道:“你母親是我畢生所愛,和她的一些往事,至今都歷歷在目,我會慢慢講給你聽。只是當年你外祖家的謀反案干係重大,我又是謝家的女婿,要避嫌的,除了向皇上求情外,根本無法不可能參與徹查謝家謀反案。當年的卷宗我也不知道歸誰管、還在不在。”
其實徐達這十年對妻女被害一案几乎毫無進展的調查,並非他無能,或者運氣太差——而是他必須要避嫌,避免生性多疑的朱元璋對他有任何懷疑。
開國第一功臣、推翻元朝統治的大明第一武將怎麼可能缺乏能力或者運氣?
因爲謝再興謀反案當年是朱元璋認定的鐵案,罪證如山。後來徐達的連襟朱文正、也就是朱守謙之父也爆出了謀反之後,徐達就更不敢碰謝再興謀反案這個雷區了。
只要線索引到這個案子,徐達就必須中斷調查,以免朱元璋以爲他要爲岳父翻案。
徐達很清楚,武將和皇帝之間最主要的關係是忠誠。一旦皇帝懷疑忠心,武將就到了窮途末路,陷入死局。
徐達曉得女兒聰慧,所以沒有敷衍她,對徐妙儀說的是大實話:談妻子小謝氏,那沒問題,我說三天三夜都不帶重樣的。但是說謝再興謀反案,那是不成的,我要爲整個徐家的千秋萬代考慮,絕對不能透露半個字。
徐達對謝氏和謝家涇渭分明的態度非常高明。所以不管是岳父謀反,還是連襟朱文正謀反,他都巋然不動,牢牢佔據着大明第一功臣的位置。始終沒有失去朱元璋的信任。
徐妙儀有些不齒父親的做法,就憑您這樣的態度,能查出真相纔怪呢。但轉念一想,如果她身處父親的位置,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身居高位,必然瞻前顧後,立場和她肯定不同。
算了,謝家謀反案的卷宗就別指望父親了,看看二哥徐增壽或者燕王朱棣能否幫忙查一查。
徐妙儀說道:“我明白了。父親,你就說說母親吧,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喜好如何……”
祠堂裡,父女閒坐說往事。皇宮裡,馬皇后悄聲叫醒了服藥昏睡的洪武帝。
朱元璋昨晚耳朵被震出了血,回宮診治後,聽力恢復了大半,就是頭疼目眩,噁心嘔吐,無法理政,交由太子朱標監國。
洪武帝醒來,問道:“何時?莫非有緊急軍情?北元又犯邊了?”
馬皇后說道:“不是。是東宮來了人,說朱熊英病重。”而且病的很嚴重,否則她就不會叫醒昏睡的丈夫。
洪武帝連忙坐起來,“大孫子病了?朕去看看他。”
雖然皇長孫朱熊英不如弟弟朱允炆聰明受寵。但作爲皇室的嫡長孫,他在朱元璋心裡絕對是最重要的、也是獨一無二的皇孫。
即使在病重,他也要親自去東宮看大孫子。
只是洪武帝的龍氣並沒有緩解朱熊英的病症。二月春暖花開時,皇長孫朱熊英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