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奎頓了頓,說道:“匕首在別人手裡,自然就是禍害;可是掌握在自己手裡,這就是武器。這些賬冊是張士誠的私賬,記載各種私鹽交易,筆跡和印章都是真的,裡頭有我的名字不假,但也同時有幾個在朝官員的名字。謝再興能用賬本要挾我,我也能用賬本要挾別人。”
“我能從你父親帳下的幕僚爬到四品官的位置,這些賬本是有大功勞的,所以我一直沒有燒掉它們。大小姐,你從來不和父親魏國公聯繫,是不是覺得他是背後真兇?我是要死的人了,不妨告訴你真像,你父親是清白的。”
姚妙儀翻看着賬本,冷笑道:“想要撮合我們父女冰釋前嫌,一家團圓?你□□,死到臨頭要裝好人了?你殺了我母親,難道不擔心我殺你全家報仇嗎?”
周奎呵呵笑道:“我是個恩怨分明的人。國公爺對我有知遇之恩,我不會將髒水潑到他頭上;謝家人威脅我生命和前途,我就會收買殺手,斬草除根;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你要殺我家人,我無法阻止。”
“殺就殺吧,他們既然靠我卑鄙的手段得了富貴,同樣應該承擔對手的尋仇。名利場就是如此殘酷,勝者起高樓、宴賓客;敗者,就像你外祖父那樣舉家泯滅。規則就是如此,你動手吧。”
姚妙儀細細看着手裡的賬本,裡頭果然有幾個朝中大員和皇親國戚的名字,賬本底部都有編號,周奎得到的三本賬冊只是冰山一角,如果賬本全部泄露出去,朝中必然會起軒然大波。
看着賬本上“謝再興”三個字,墨跡已經陳舊,墨色淡的暈開了,卻像是字字都刻在心裡,刀刀見血。
姚妙儀頓起挫敗之感:難道外祖父真的是叛賊嗎?難道謝家三十幾人都罪有應得?不!我不相信!
可是記憶中母親的眼淚、外祖家親戚自縊時身上血紅的“冤”字是那麼的深刻,姚妙儀並不相信周奎的一面之詞。
外祖父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即便是要背叛當時的主公朱元璋,也會先安頓好家裡人,留好後路,怎麼可能說叛變就叛變,不顧全家死活呢?
這其中有什麼蹊蹺!恐怕唯一知曉真相的,應該就是張士誠了,可是張士誠在蘇州城破時自殺了,張家據說已經被朱元璋滅門,找誰問去?
新仇舊恨,姚妙儀使出手段逼供周奎,可是周奎疼到窒息都不曾改口。
他竭力擡起頭,目光虛浮的看着姚妙儀,迴光返照似的,嘴角反而扯出一抹笑意,就像歷經千帆的遊子終於找到了歸宿般,有近鄉情怯的不安,但更多的是莫名的平靜和了然。
“大……大小姐,你母親是我殺的,我該死,謝家人也該死。”周奎被冷汗浸透了,瞳孔慢慢散開,說出最後的遺言:
“人活一世,不是在討債,就是在償債。死在大小姐手裡,了結孽債,不用將恩怨帶到下一世,我不冤,哈哈……”
天朦朦亮時,西廂房的書童被濃煙嗆醒了,兩人光着腳跑出去一瞧,頓時呆若木雞:但見書房一片火海,隱約還能聽見火苗的噼啪聲!
“救命啦!走水啦!”
周侍郎府主僕們都起來了,端着銅盆水桶往書房的院落跑過來,秋天空氣乾燥,再加上重陽大風天,書房籠罩在火海中,已是救不得了!
“老爺!快去救老爺!”一個披頭散髮的中年女子在衆多婆子丫鬟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的走過來,癱坐在院中嚎哭不止。她就是周奎的繼室夫人。
“夫人,火勢太大了,馬上就能燒過來,快走吧。”
熊熊烈火,衆人眼睛都有一股灼燒之感,不敢直視火場,都低頭拉着周夫人往外走。
“我不走!”周夫人倔強的吼叫道:“誰衝進去書房救人,我給你們一百兩,不,是一千兩銀子!”
轟隆!
大火燒垮了房樑,書房開始坍塌,飛起的火星和燃燒的木頭往救火的人羣中散去,形勢危急,衆人也不顧得一千兩銀子的賞錢了,保命要緊,紛紛棄了盆桶抱頭往院子外面跑。
周夫人的頭被一根燃燒的木頭砸中了,頭髮被火苗引燃,頭上又是鮮血,又是火苗,人都嚇傻了,倒在地上尖叫,成一個火團,丫鬟婆子合力將一桶水潑在周夫人身上,才撿回一條命。
姚妙儀穿着周府丫鬟的服飾,這是她昨天扮作繡娘進周府時偷的,她混在人羣中乘機逃出周府,懷中藏着周奎的賬本。
放火燒書房,是爲了掩蓋密室和周奎身上逼供的痕跡。殺母之仇得報,可是謝家蒙冤一事依然是疑案重重,當年外祖父謝再興到底發生了些什麼……
重陽節,是舉家登高賞秋景的日子,大功坊徐府街全福巷卻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不遠處就是大名鼎鼎的魏國公府瞻園,連沐休在家的國公爺徐達都被驚動了,帶着家將們去周府救火。
火勢終於被控制住,家將們從一片焦土裡尋到了周奎已經炭化的屍首。剛剛失去老戰友開平王常遇春,此刻又失去昔日最信任的幕僚周奎,魏國公徐達看着焦黑的屍首沉默良久,長嘆一聲,脫下自己的大氅,蓋在屍首上面。
不到中午,全福巷周侍郎府失火的消息就傳遍了金陵城,五城兵馬司的兵丁走街串巷到處貼告示,警戒街坊居民注意防火。
宋秀兒從點心鋪買了重陽糕回來。百和堂依舊沒有病人求醫,重陽節按照民俗要喝菊花酒,偶有一些路人進店買幹菊花泡酒喝。
姚妙儀趴在案頭打瞌睡。在周府幾乎折騰了整晚,一夜未眠,身體是疲勞的,要歇息了,可是腦子裡一直想着周奎最後的言語,根本睡不着覺。
身體和腦子的反應相反,激烈交戰,姚妙儀覺得頭都快炸裂了。
“小姐昨晚又睡不着覺啊?吃點重陽糕回去補眠吧,反正也沒有什麼病人。”宋秀兒將重陽糕擺上,重陽糕上頭擺着兩隻面捏成的白羊,表示“重陽”之意,還插着五顏六色的三角旗旗幟,味道甜膩,姚妙儀不喜歡吃重陽糕,不過這道糕點勝在造型很喜慶。
就像端午節吃糉子似的,無論是否喜歡這個味道,也必須吃一塊,應景而已。
姚妙儀打了個呵欠,強打起精神圓謊,反正也睡不着,乾脆說道:“白天睡覺,晚上又要失眠了。我還是撐一撐,秀兒,阿福,反正沒什麼生意,不如我們提前打烊出去玩吧,重陽節登高望遠,我們去那裡玩?”
看門的阿福說道:“聽說秦淮河旁有不少富人家擺菊花盆景鬥富,沿河全是各種菊花花架,你們去賞花吧,我看店——今日干菊花賣的不錯,提前打烊怪可惜的。”
聽說賞菊花,宋秀兒玩心大起,“登山太累,還是賞花舒服,咱們離秦淮河近便,走走就到了。今天就有勞福叔看鋪子,我們回來給你捎帶一包蟹殼黃梅菜肉燒餅。”
阿福無肉不歡,點心都要吃葷的。
三人一邊分食着重陽糕,一邊閒聊,話題無外乎是今日凌晨全福巷周侍郎府的火宅。
“聽說宮裡頭都被驚動了呢,有太監去了周府,我買重陽糕的時候,就看見太監的車駕,足足有三十多個護衛跟着。”
周府之行,有得有失,殺母之仇得報,不過謝家蒙冤之事依然在迷霧中。姚妙儀心事重重,沒什麼胃口,懶懶的吃着重陽糕,手裡玩着糕上的小彩旗,漫不經心的問道:“你怎麼知道車裡的是太監,而不是官員或者女官?”
宋秀兒說道:“我看見有人在路邊行禮,叫車裡的人‘黃公公’呢。”
姚妙儀暗道:黃公公?莫非就是蘇州城捉拿明教密黨的太監黃儼?
三人正說着話,外頭走進來兩個家丁模樣的人,身上帶着孝,應是家主有喪事,但是神情頗爲倨傲,問道:“聽聞這裡有個女大夫?跟我們走一趟。”
姚妙儀最煩這種狗仗人勢的家丁了,家丁如此,主人家八成也不是厚道人,她不和這種人家打交道,賺錢再多還不夠受氣的,乾脆將生意往外推,“我們要打烊了,兩位去別處請大夫。”
家丁鼻孔朝天,扔出一錠銀子在桌上,“這個總該夠了吧?”
足足有五兩銀子!百和堂從開張到今日,利潤加起來都沒有賺過五兩銀子呢。
阿福眼睛一亮,宋秀兒則朝着他搖搖頭,表示不要接這單生意。
姚妙儀一夜沒睡,心情糟糕透頂,暴躁脾氣上來了,擺手說道:“銀子拿走,另請高明。”
一陣粗氣從朝天的鼻孔裡衝出來,家丁挽了挽袖子,“哎喲!我說你們這些外地來的槓頭(傻瓜),要你去看病是給你面子知道不?我們常家是堂堂開平王府,太醫院的御醫都請得,你這個民間醫婆反而推三阻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