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周王朱橚擺開一排銀針,給馬皇后的後腰施針。今年元宵節城牆上,馬皇后和洪武帝死裡逃生,撿回一條命,卻也落下了病根,洪武帝得了頭疼病,而馬皇后傷了脊背,時常背痛,厲害的時候連腰都直不起來。
馬皇后斜依在熏籠上,她的後腰像是附了一條毒蛇,放肆的扭曲啃噬着,而周王朱橚一根根銀針扎精準的對準了患處,正好紮在了毒蛇的七寸,暫時緩解了疼痛。
緊縮的眉頭舒展開來,馬皇后說道:“五郎,你醫術漸長啊。”
朱橚繼續施針,雙手穩健有力,“兒臣在民間開鋪子行醫,每天要面對好多病人,練熟了而已。”
馬皇后是從民間最底層出來的,回憶往昔,不禁感慨說道:“平民百姓不容易啊,辛辛苦苦忙了一年,能吃飽穿暖,年底有些結餘就是最大的福氣,倘若一場病下來,傾家蕩產,賣兒賣女也是有的。你在白塔巷開了藥鋪,若是遇到家境艱難的,就別收人家銀子了。”
朱橚笑道:“銀子還是要收一點的,若都不要錢啊,整個金陵城的人都去兒臣那裡看病,兒臣就是化身千手觀音也忙不過來啊。母后放心吧,我店裡都用最好的藥材,不計成本的,別人店裡吃三貼藥的,我這裡兩貼藥就能好。我還在門口開了粥鋪,僱了兩個乞婆熬粥施捨,店裡賺的一些盈餘都成了米粥。”
馬皇后欣慰的看着朱橚,“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不計較名利,不在意金錢。”
朱橚笑道:“盡力而爲吧,我沒有什麼愛好,就是喜歡醫學,父皇別嫌棄我不務正業就行。”
馬皇后啐了一口,說道:“你父皇就喜歡教訓人,行醫怎麼了,個個都去打仗,誰來照看那些傷員,看着他們去死不成?大夫在那裡都是值得尊敬的。”
朱橚忙解釋道:“父皇其實也是支持的,兒臣藥鋪的牌匾都是父皇親自所書呢。只是父皇對兒臣的期望是定國安邦,遠不止一個大夫。”
這時靖江王朱守謙早早過來請安,說了幾句問安的話,朱守謙鼓起勇氣,將孫爺那天說的關於紹興謝家老宅鬧鬼事件講了一遍,說道:“……皇祖父時常教導孫兒,說不信蒼生信鬼神是大忌,孫兒不信什麼鬼魂索命,定有人藉着謝家往事掩蓋殺人罪行。孫兒想去一趟紹興,親自查一查。”
朱守謙不敢明說去紹興祭拜謝家合葬的祖墳,更不敢和洪武帝說起此事,也不能不辭而別去紹興,只好對着寬容的馬皇后提起此事。
謝再興謀反案,是皇上定的鐵案,所以正確的立場,是不能對謝家有任何同情或者憐憫,但朱守謙畢竟是謝家的外孫,這種羈絆是斬不斷的。倘若聽到傳聞後沒有一點反應,反而說明守謙涼薄了。
馬皇后心中明鏡似的,知道朱守謙的難處,她沉吟片刻,說道:“我平生最厭惡利用死人掩蓋罪行,吃人血饅頭的,謝家人都已故去了,到底何人興風作浪,此事不能輕易放過了。桃娘,把親兵都尉府的毛驤叫來。”
言下之意,是要毛驤和朱守謙一同前往了。在馬皇后眼裡,朱守謙還是個孩子,情緒容易衝動,被人利用。毛驤是皇上身邊得力的親信,有他在,既是保護,也是監督。
毛驤領命,和朱守謙下去商議。周王朱橚和徐妙儀有師徒的情誼,聽聞此事,也覺得奇怪,說道:“母后,謝家當年的案子頗爲蹊蹺,會不會被冤枉了。”
馬皇后的目光驀地一冷,說道:“倘若這話被你父皇聽見,你恐怕又要閉門思過了。當年你父皇最器重的人就是謝再興,外出征戰時,一應軍政大權都交由他處理。你父皇和陳友諒在鄱陽湖決一死戰,他卻投靠張士誠,起兵謀反,我們腹背受敵,幾乎面臨絕境!此等亂臣賊子,死有餘辜!”
馬皇后向來以慈祥的面目示人,可此時她說話的聲音依舊平緩,但散發出一股無形的威壓之感,逼得朱橚都不敢直視,他頂着壓力繼續說道:
“徐妙儀認祖歸宗時,兒臣出於好奇,也查過以前謝家定罪的卷宗。裡面有謝再興寫給張士誠的親筆信,確實字字誅心,身邊親信的口供也證實謝再興和張士誠數次密會,暗地裡來往甚密,可謂是證據確鑿,可最大的疑點就是謝再興至始至終都沒有露面,連家族覆滅,女兒被刺殺,外孫女走失都毫無反應,沒有出來認罪,也沒有爲罪行辯解,不見到真人,兒臣覺得……覺得疑點重重。”
馬皇后說道:“謝再興既然不顧家人死活,投靠張士誠;之後畏罪潛逃,舉家滅族也從不露面,有什麼奇怪?這正是說明了他殘忍無情的本性。你們要分清楚,謝家是謝家,朱守謙和徐妙儀這兩個孩子是個好的,莫要因謝家而遷怒他們兩個,也莫要爲了他們兩個而刻意給謝家開罪。否則,別說你父皇不饒你,就連我也是反對的。”
周王朱橚見勢不妙,趕緊點頭說道:“是,兒臣謹遵母后教誨。”
一時針灸完畢,銀針一一歸位,放進了醫箱。女官李桃娘進來說道:“皇后娘娘,秦王和秦王妃進宮了。”
周王朱橚關箱子的手一頓。
馬皇后似乎渾然不覺,說道:“叫他們進來。”
朱橚背起醫箱告辭,“母后,兒臣要去藥鋪了,晚上回來看您。”
唉,冤孽啊!馬皇后心中嘆息,當時她是反對這門婚事的,可是洪武帝堅持賜婚,她也無可奈何。
馬皇后擺了擺手,“知道了,你去忙吧,天氣熱了,外出小心身體。”
朱橚應下,在坤寧宮宮殿門口恰好和秦王朱樉以及秦王妃王音奴打了個照面。
“二哥,二嫂。”朱橚行了一禮。
“五弟,如此匆忙,又要去醫館了啊。”朱樉心中沒有王妃,因爲面對朱橚時,他一點都沒有戴綠帽或者吃醋的感覺。
倒是秦王妃王音奴眼裡全是愧疚之意,低聲跟着丈夫叫了聲五弟。
朱橚沒有看她,和二哥寒暄了幾句,就離開了。
每次見到王音奴,朱橚心裡都空空的,好像一隻斷線的風箏,無力的隨着風四處飄搖,不知何時才能徹底落地。還好他現在每天都很忙,一直忙的筋疲力竭了,倒牀就睡,不用思考太多無妄的情愛。
只要不去想,心裡就不會那麼痛了。朱橚醫者仁心,立志天下無病,讓百姓遠離病患,可是醫者不能自醫,面對情傷,他也束手無策。
秦王和秦王妃例行請安後就回王府了。女官李桃娘對馬皇后說道:“皇后娘娘,□□的嬤嬤說,秦王和秦王妃至今沒有圓房,秦王一直都歇在鄧側妃那邊。”
馬皇后並不覺得意外,嘆道:“那又怎麼樣?反正□□庶子肯定會生在嫡子前面了。唉,庶長嫡弱,這是亂家的根源啊,也不知這對小夫妻何時才能醒悟過來。”
李桃娘並不接話,庶長嫡弱,如今東宮不就是如此嗎?
馬皇后似乎也想到這裡了,說道:“聽說太子妃身子不好,尋一些人蔘等補品送過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
自從長子朱雄英死後,太子妃常氏的身體就沒好過。
李桃娘說道:“昨日胡善圍已經送過了,還做些容易克化的吃食,很對太子妃的胃口,多吃了兩塊糕。”
“胡善圍?”馬皇后心中掠過一個青春靚麗的身影,“和徐妙儀是手帕交的那個蘇州女官吧。”
李桃娘說道:“是,胡善圍聰明機靈,太子妃很喜歡和她說話。”
馬皇后說道:“把她叫來,我問問太子妃的近況。”
胡善圍正在御膳房檢查今日帝后的膳食,天氣漸熱,廚房更是如蒸籠般悶熱。聽聞皇后娘娘有召,胡善圍趕緊洗淨了雙手,擦了擦鬢邊的汗珠兒,攬鏡自照,見領口被汗水濡溼了,唯恐殿前失儀,她取了一個軟紙板做的假領套在領口上,這纔跟着傳令的小內侍往坤寧宮方向而去。
不知爲何,坤寧宮今天格外的熱鬧,來往的宮人臉上都洋溢着一股喜氣。胡善圍心中疑惑,幾個小宮女結伴而來,一路小跑嬉笑道:“快走,快走,晚了就領不到賞錢了,聽說穆貴妃出手大方,發的都是銀餜子呢。”
“今日懷慶公主大喜,圖的就是吉利,咱們多說幾句話吉祥話兒,肯定得了雙份的打賞。”
原來是懷慶公主定了親事。胡善圍暗道,穆貴妃孫氏極得寵愛,幫助皇后娘娘協理六宮,膝下只有懷慶公主一女,視若珍寶,如今選定了駙馬,小宮女們紛紛來討賞錢,圖個熱鬧喜慶。
胡善圍走到屏風後面待命,聽見馬皇后對懷慶公主說道:“……已經將你和王寧的生辰八字送到欽天監算日子,定婚期。賜婚的聖旨過幾天就下來,這些日子乖乖在宮裡備嫁,不能到處亂跑了。”
懷慶公主圓溜溜的眼睛笑的只剩下一條縫了,“好的呀,母后說什麼,我就聽什麼。”
穆貴妃孫氏說道:“你要好好珍惜皇上皇后恩典,將來和王寧好好過日子,莫要胡鬧生事。”
馬皇后說道:“記住,你和王寧是夫妻,也是君臣。咱們皇家的公主,代表了皇室了威嚴和榮耀,不能縱容駙馬,但也不能太過驕縱,折辱駙馬。”
懷慶公主笑嘻嘻的說道:“母后放心吧,王寧這麼好的人,我不會無緣無故欺負他啦!”
穆貴妃說道:“瞧瞧,這麼大姑娘了,都要下嫁駙馬了,說話還沒羞沒臊的。”
馬皇后笑道:“姑娘家大大方方的,也沒什麼不好……”
屏風後,五月蟬聲齊鳴,宣告夏天的到來,胡善圍卻如墜冰窟。
王寧……我們終究無緣,以後各走各路了。
金陵北城城牆外,是煙波浩渺的玄武湖。玄武湖上有四個島嶼,分別是太子洲、別島、新洲和舊洲。其中舊州島防守嚴密,不亞於以前永安郡主所在的八府塘湖心小築。
因爲舊州島上有黃冊庫,所有大明百姓的戶籍都在這裡,定時更新統計,是掌握大明人口數量和流動最核心的地方。
除了黃冊庫,還有許多秘密的卷宗也藏在次處,因爲這裡四面都是水,以防失火,也方便守護。
徐妙儀跟在燕王朱棣的身後,以朱棣燕王之尊,尚要一次次檢查覈對令牌,可見這裡防守之嚴密。
徐妙儀明日就要啓程去紹興了,正在家裡收拾行李,卻被朱棣叫出來,也不說明緣由,徑直帶着她從南到北穿越整座金陵城,從太平門出城門、玄武湖換船,在舊洲上岸,來到大明這個最神秘的地方。
朱棣一直帶着徐妙儀走到一座藏書樓中,在二樓的一個房門前停步,說道:“我剛聽說過謝家老宅鬧鬼的事情。妙儀,你一切的心結,都是從外祖父謀反案開始的。這個房間裡藏着當年謝再興案所有的卷宗,這是房門的鑰匙。”
徐妙儀愣住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做夢都想查看這些最機密的卷宗啊!可惜連東西在那裡都不知道,卻被朱棣送上門了。
朱棣拉過徐妙儀的左手,攤平了,將一枚小銅鑰匙放在她的手心,“去看吧。”
簡直難以置信!徐妙儀握着這枚珍貴的鑰匙,正要開鎖,她頓了,問道:“無功不受祿,說吧,要我做什麼?”
天下沒有掉餡餅的事,都要付出代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