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皇宮大本堂,朱允炆順利的通過了宋濂的考校,照例得到了各種讚美。他對這些溢美之辭已經麻木了,再也沒有小時候的那種成就感。
朱允炆從讀書的大本堂回到東宮,途徑早晨和小姨水生他們相遇的池塘,百年桂花樹上金光點點,木樨花的清香撲面而來。
他想起常槿回憶小時候和姐姐做糖桂花的趣事,吩咐宮人取了布匹鋪在桂花樹下,他脫了外袍和鞋子,冷冷吩咐道:“今天的事情誰都不準說出去。”
宮人們知道他說一不二的脾氣,一旦違揹他的意思,基本死路一條,他比他親孃呂側妃還要冷酷無情,紛紛道:“是。”
朱允炆抱着粗壯的樹幹爬上去,然後雙手雙腿倒懸在樹梢上猛烈搖動,木樨花順着他的晃動紛紛如雨下,朱允炆習過武藝,但從未這樣放肆的爬樹玩耍,此刻他像一隻猴子般輪流換着樹梢搖晃,仰頭看着夕陽穿透樹葉,將一絲絲的光亮落在他的臉上,好像能射進他幽暗的心底。
朱允炆放聲大笑,從未覺得如此暢快,原來當頑童我行我素的感覺如此之爽,鬼知道我這些年都失去多少快樂。
入夜,夢境。
朱允炆再次爬在了池塘邊的桂花樹上,樹下,常槿提着竹籃,跪坐在紅色布單上,鬢邊是他親手插戴的秋牡丹,她伸出如玉的雙手,將金黃細碎的木樨花一捧捧的裝進竹籃裡,像畫中仙女一樣的美而聖潔。
朱允炆吊掛在樹梢上,放肆的搖晃着樹枝,木樨花和他的笑聲一起落下,常槿仰頭看着他,清水出芙蓉的面容、如天鵝般修長優美的頸脖、精緻的鎖骨下,是兩座高聳山峰夾道的幽谷……
這是一個完美的夢境,美得朱允炆都不願醒來,早起時,中衣黏溼的不適也沒能影響他的好心情。他冷靜換下乾爽的中衣,倒是收拾衣服的宮女嚇了一跳。
朱允炆冷冷道:“處理乾淨,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我的母妃。”
宮女慌忙道:“是。”
半個月後,常槿收到了朱允炆送的罐子,打開封蓋,糖桂花香甜的氣息立刻瀰漫了整個書房,將她的身心都包圍住了。
聞着熟悉的味道,回憶如潮水般涌來,壓抑着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抱着糖桂花罐子,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姐姐,我的姐姐,你要是不嫁入皇家該多好,每年桂花盛開時,你我姐妹一起做糖桂花,管他什麼名利紛爭,到最後照樣都做了土……”
朱允炆來到母親寢宮,外面秋雨瑟瑟,縱有宮女舉着雨傘,綿密的溼氣依然無孔不入的侵入了他的外袍。
朱允炆行禮,“母親,聽說你身子不好,宣了太醫診脈,兒子來看看您。”
和上個月愁容滿面,一臉戾氣不同,現在的呂側妃容光煥發,略施脂粉,天氣雖不算寒冷,寢宮裡早早燃起了熏籠,呂側妃斜倚在熏籠上,清幽的梔子香從熏籠裡溢出,帶着盛夏的氣息。
朱允炆有些詫異,傳聞明明是說母妃身體有恙,爲何母妃精神反而更勝從前。
呂側妃慵懶的朝着兒子招了招手,“過來坐。允炆,我沒生病——你又要當哥哥了。”
朱允炆一驚,而後大喜,說道:“恭喜母親了,父親應該已經知道了這個好消息吧,他一定很高興。”
有孕時煥發的母性給了女人別樣的光輝,呂側妃看起來青春永駐,時光彷彿在她眉眼間凍住了,她指着堆在屋角的各種賞賜說道:“太子剛剛知道,賜了好多東西,其實我那裡缺這些了,再說我這肚子還不滿三個月呢,早早說出來不太好,可是太子非要興師動衆的,我也沒法子。”
當着兒子的面,呂側妃露出了寵妃的自得和驕傲,低聲道:“你父親還說,不管是男是女他都喜歡,東宮只要我一個人給他生孩子就夠了,這意思分明是說他不願意續絃娶新太子妃呢。”
朱允炆喜意更甚,“這是第二個好消息,雙喜臨門,母親,這一胎居功甚偉啊。”
呂側妃面有得意之色,“可不是嗎,你以後要對這個孩子好一點。”
朱允炆說道:“東宮這些弟弟妹妹,我對那個不好?母親放心吧。”
“是啊,將來弟弟妹妹都要依仗你呢,你要好好努力表現纔是。”呂側妃看着聰明的兒子,“還是你說的對,皇上皇后要做什麼,我無能爲力,也插不上手,太子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籌碼,只有從太子這裡下功夫固寵,我們就有八成勝算了。”
朱允炆說道:“母親想通了就好。這些日子皇爺爺在御書房召見大臣們談國事,傳召要我在一旁聽着,兒子還學着文淵閣大學士們擬聖旨了,受益匪淺。”
呂側妃聞言狂喜萬分,“我的兒!你皇爺爺只要太子在御書房旁聽政務的,如今多了一個你,豈不是有將來立你爲儲之心?!”
朱允炆噓聲道:“母親莫要一驚一乍,這天下真正得了好處的都不好聲張的。民間有句俗語,叫做悶聲發大財,話糙理不糙,母親姑且聽之。”
呂側妃興奮的雙目放光,“好,很好,不管怎樣,你離將來的儲位又近了一步,接下來,你唯一的阻礙,就是水生了。”
朱允炆的聲音驟然變冷,“母親操之過急了,水生一個奶娃娃,還不造成障礙。”
呂側妃爭鋒相對,“怎麼不是障礙?他再小也是是嫡出,你再有才華也是庶出,哪怕他是個無能白癡,他也是橫在你面前最大的障礙!”
朱允炆說道:“母親,您答應過我,不會擅自對小姨和水生動手的。”
呂側妃說道:“我既然答應你了,就不會食言——這不正找你商量對策嘛。”
朱允炆想也沒想,“不行,總之現在不能動手。”
呂側妃逼問道:“那要等到何時?”
朱允炆被母親逼到了懸崖,做出了選擇:“倘若時機一到,我必定親自動手,母親可滿意否?”
看着兒子露出桀驁不馴的目光,呂側妃心裡空蕩蕩的,她明銳的直覺是兒子正在敷衍她,可是她已經操控不了這個兒子的心了。
兒子以前多貼心啊,像個小棉襖,小小年紀就能幫她抵擋風雨,可是現在小棉襖變成了刺蝟,戳得她千瘡百孔。
一定是有些什麼暗中改變了兒子。很好,你非要逼我使出殺手鐗,那就別怪我捅破醜事了。
呂側妃收起了臉上的慈愛,目光和兒子一樣冰冷,這時候這對母子看起來太相似了。
呂側妃遞給他一個錦盒,“打開自己看。”
朱允炆打開錦盒,一股似麝非麝的氣息冒出來,正是他穿過的中衣。
朱允炆知道他被貼身宮女出賣了,面色鐵青,“母妃是什麼意思?喜鵲那丫頭和您胡說了些什麼?”
呂側妃說道:“你長大了,這是好事。可是你觸犯人倫,居然肖想自己的小姨,如此醜事,母妃會替你遮掩。”
朱允炆矢口否認,“母親,您太異想天開了,喜鵲那丫頭爲了邀功請賞胡說八道。”
“還想狡辯!”呂側妃怒道:“人在夢中往往說的是真話。你居然做着那種邪夢!還親手做什麼糖桂花送給常槿。常槿是誰的親妹子你不知道?若沒有太子妃,你的儲君之位怎麼可能有那麼多的障礙,你的人生怎麼可能如此艱難?你所有的痛苦和自卑都來自於庶出,你怎麼可以暗戀着仇人的妹妹,還要爲了她保護仇人的兒子!”
朱允炆大吼到:“住口!您被喜鵲那賤婢欺騙了!”
呂側妃說道:“知子莫如母,我早就覺察到你對常槿不對勁,只是作爲母親,不敢往最壞方面想,自欺欺人。沒想到最壞的往往就是真相。”
朱允炆問道:“母親,你信那個賤婢,還是信我?”
呂側妃頓了頓,說道:“我相信我的眼睛和直覺。兒子,知錯能改,再大的醜事我也能幫你遮掩過去,你以後聽孃的話,不要再護着常槿這個小妖精了,她是敵人,是勾引你迷失墮落的心魔,孃親自幫你除掉她,放心,不會髒了你的手。”
朱允炆卻像看一個魔鬼似的看着親生母親,緩緩逼近,直視呂側妃的眼睛:“不要動她,我警告你,不要動她!”
呂側妃寸步不讓,“你就這樣對生你養你的母親說話?”
朱允炆說道:“不要動她,我就一直是你的貼心長子,我會把你推上夢寐已久的位置,我的私事,你不要管。你若敢動她,我就是你棘手的仇人。”
兒子這樣撕破臉的表現,無疑是默認了他對常槿超越人倫的感情。呂側妃覺得心痛,但更多的是恐懼。
她半生順遂,以爲一切盡在掌控之中,可是她最信任依賴的長子卻開始叛逆起來了,做出令人瞠目結舌的舉動,她都已經不敢認這個任性冷漠的少年和長子是一個人。
呂側妃身形搖搖欲墜,雙目含着淚光,祈求道:“兒子,母親永遠愛你,支持你,不管你是否把我當仇人,我都不可能把你當仇人對待。我們的利益始終都是一致的,兒子,我們已經和好了不是嗎?何必爲了一個女人又生分了呢,這不值得啊!”
朱允炆緩緩搖頭,“不,母親,您從來沒真正愛過我,沒愛過父親,也沒愛過那些親生的弟弟妹妹們,我們都是你的工具,你想成爲大明帝國最尊貴女人的工具而已,爲此,你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所以不要說愛這個字好嗎?你玷辱了愛,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愛。你我以後依然合作,既然帝后無意將你扶正,那麼我纔是最能幫你達到目的的人。你可以不愛我,你只需一直支持我就夠了。不要窺探你最忠實合作伙伴的*,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