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蘇秦陷進了爛泥塘
蘇秦離開了楚國,心灰意冷地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南下時躊躇滿志,要一心與屈原春申君合力,扭轉楚國危局,爲合縱保留最堅實的一塊立足之地,也與張儀進行一次面對面的縱橫較量,不想倏忽之間急轉直下,結局亂得一塌糊塗,原因卻是莫名其妙。作爲合縱一方,是徹底失敗了:非但沒能扭轉楚國,反而使其餘五國更加離心。秦國,同樣是失敗了:非但張儀險遭暗殺,最終也還是沒有避免一場惡戰,竟前所未有地折損了六萬新軍銳士。楚國呢,更是最大的輸家:朝局大亂新派湮滅且不說,積數年心血所訓練的八萬新軍連同兩三萬老軍,也全數賠了進去。同時還結下了一個最兇狠強大的仇敵,將無可避免地永遠不得安寧了。
細思其中因由,千頭萬緒令人扼腕嘆息。楚懷王是千古罕見的抽風君主,時而聰明機斷,時而顢頇紈絝,彎子轉得常常令人哭笑不得。屈原則是千古罕見的激烈偏執,恨便恨死,愛便愛死,意氣極端得全然沒有迴旋餘地。春申君呢,機變詼諧且頗有折衝之能,但卻少了一些堅剛與大智,既影響不了屈原,又影響不了楚王,硬生生地無可奈何。昭雎陰沉狡黠又極是沉得住氣。鄭袖聰敏貪婪偏又能適可而止……面對楚國如此亂象,幾乎每個人都是蘇秦的對手,卻教蘇秦如何對付?張儀號稱天下第一利口,能事之極,還不是無法將楚國亂象理順到秦國和局之中?
到頭來三敗俱傷,卻不知道罪責在誰。似乎一切都是屈原攪亂了。可是,若沒有屈原的強硬,楚國還不是納入了秦國算盤?屈原既強力扭轉了楚國倒向秦國,又完全堵塞了楚國重入合縱,更是一舉毀滅了楚國變法的希望。功也罪也,孰能說清?
一路之上,蘇秦思慮着唸叨着揣摩着,最後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團糨糊,末了只好長嘆一聲:“人算何如天算?當真天意也!”想想合縱以來的坎坷,蘇秦無可奈何地笑了。難道不是天意麼?每到窮途末路,蘇秦必得從燕國開始。合縱發端於燕國,每次大挫,竟都只有回燕國這一條路。弱燕生蘇秦,強秦成張儀,看來這也是天意了。
“二哥——二哥——”
蘇秦驀然驚醒,卻見一騎快馬飛馳而來,馬上騎士斗篷招展搖手長呼,不是蘇代卻是何人?蘇秦四面一張望,發現竟然已經到了薊城郊野,低聲嘟噥一句“好快”,跳下了軺車,坐在道邊一塊大石上等候蘇代。
“二哥,回來得好!我正等你。”蘇代下馬,不斷拭着臉上的汗水。
蘇秦笑道:“三弟啊,你知道我回燕國?”
“不知道,我正在城外狩獵,看見了蘇字大旗,不是二哥卻是誰?”
“一個人狩獵?”
“不是,子之邀我一起狩獵的。你看那兒——”
蘇秦目力雖差,卻也看見了遮天蔽日的煙塵中翻飛的大旗與衝鋒馳騁的馬隊,看那氣勢,少說也有三五千騎兵。蘇秦不禁皺起了眉頭:“子之又在炫耀燕山鐵騎了?”蘇代笑道:“二哥不知,子之目下可是威風起來了,軍政大權一把抓。”蘇秦冷冷道:“燕王相信他?”蘇代道:“燕王病了,癱了,將國事都交給了子之。”
蘇秦大是驚訝,走時還好端端如日中天的一個燕王,如何就癱在了榻上?莫非是子之……蘇秦脊樑一陣發涼:“快說,燕王如何病的?”
“前次狩獵,燕王從馬上摔了下來傷了腿,後來日益沉重,最後便癱了。”
“燕王精於騎射,如何能摔下馬來?”
“子之說,那是一匹東胡野馬,燕王冒險嘗試,被野馬掀翻。”
蘇秦沉默良久淡淡一笑:“去看過燕姬麼?”
“去過兩次,想給她送點物事,卻沒有見到人,可能雲遊去了。”
蘇秦又是一陣沉默:“你先去,記住,不要對子之說我回來了。”
“好……那我先走了。”蘇代似有困惑,卻也習慣了聽蘇秦吩咐,上馬一鞭去了。
眼看着煙塵消散,狩獵馬隊卷旗收兵,蘇秦才上了軺車偃了大旗,靜悄悄地繞到最僻靜的北門進了薊城。回到府中吩咐關了大門,沐浴梳洗之後便進了書房,蘇秦要一個人好好想想燕國這幾件事。誰知剛剛落座,總管老僕走了進來低聲道:“大人,上卿來了。”蘇秦一怔:“上卿?他如何知道我回來了?”老總管默默搖頭。蘇秦道:“你去說,我路途受了風寒,已經臥榻歇息,改日上門回訪。”老總管看看蘇秦,卻沒有走。蘇秦不耐煩道:“沒聽見麼?去。”老總管低聲道:“老朽本不該多嘴,大人還是不要回絕的好,上卿在薊城可是……”老人眼光閃爍,似乎不敢往下說了。蘇秦想了想:“也好,去請他進來。”老人猶豫道:“大人不去迎接?”蘇秦不禁笑了:“我是封君開府丞相,他只是上卿,知道麼?去。”
片刻之間,書房外腳步騰騰,子之赳赳走了進來,還是一身軟甲一領戰袍,手中一口長劍,人尚在廊下,響亮的笑聲已經響徹了庭院:“武安君當真雅興,悄悄歸燕,也不給子之一個接風的機會。”隨着笑聲進門,人已一躬到底,“武安君,子之有禮了。”蘇秦淡淡笑道:“甲冑上卿,禮數倒是周全,請入座了。”子之哈哈大笑一陣,坦然入座,順手將長劍橫在了案頭。總管老僕上了茶,悄悄地守到廊下去了。
“楚國震澤吳茶,上卿以爲如何?”
“好看,太淡。”子之笑道,“還是燕山粗茶來勁兒,克得動牛羊肉。”
“見仁見智,一家之言了。”
子之對蘇秦的揶揄似乎渾然無覺:“武安君,多日等你歸來,四處派出遊騎斥候探察你動靜,非有他意,只是想與你商議一件大事。”
見子之坦誠,蘇秦的一絲不快已經消散:“大事?上卿請講。”
“在燕國變法!”
蘇秦大是驚訝,沉默着半日沒有說話。子之打量着蘇秦笑道:“武安君以爲子之粗蠻,不堪變法?”蘇秦默默搖頭,卻還是沒有說話。子之道:“武安君啊,變法有內外兩方條件,而今大勢已變,燕國內外皆宜變法,如何武安君倒狐疑起來?”
“你且說說,燕國如何內外皆宜了?”蘇秦終於說話了。
“先說外勢:秦國慘勝楚國,遭受重創,三五年內不會在中原生事;趙齊魏楚四大國內事頻仍,更無力威脅燕國,如此燕國便有了一段安穩時日;再說內事:燕王賢明,委大政於你我,新派已經成了氣候,老世族沒有實力抗衡,此時若在燕國變法,豈有不成之理?”
“你欲如何變法?”
子之哈哈大笑:“武安君何其糊塗!變法你領,問我何來?”
“你要變法,如何又是我領?”
“哎呀武安君,子之保駕,蘇秦變法!不好麼?”子之拍着書案一陣大笑。
蘇秦心中怦然一動,正待開口,卻又硬生生忍住,淡淡笑道:“茲事體大,蘇秦從來沒有想過,得從長計議。”
“好,多想想也好,我等你。”子之突然壓低聲音道,“還有一事,敢請武安君恕罪。”
蘇秦很不喜歡這種一驚一乍,皺着眉頭道:“你說。”
“燕王癱病期間,武安君不在國中,燕王要我署理丞相府政務。子之事先言明:只是代爲署理,武安君回燕即交還權力。可燕王不答應,說丞相未必再回燕國,硬是宣來一班大臣,教我做了丞相……”子之嘆息了一聲,流露出深深的歉意,“子之愧對武安君,特來說明,明日你我面見燕王,我即交還丞相印信。”
驀然之間,蘇秦恍然大悟,笑了笑道:“丞相便丞相,那是國家公器,又不是你借我的物事,能還回來麼?”
“只要子之堅執不受,自然能歸還回來。”
蘇秦哈哈大笑:“子之啊子之,蘇秦豈是討官做之輩?你便做丞相何妨,只要你真正變法,真正使燕國強大,蘇秦何須斤斤計較?”
“武安君大義高風,子之敬佩之至。”
送走子之,蘇秦前所未有地失眠了,想了整整一夜,卻不知究竟想了些什麼,更不知道想清楚了什麼。天亮時終於矇矓睡去
,日上半山時卻又被老僕喚醒了,說上卿親自駕車來接他進宮。蘇秦只得起來梳洗一番,出來上了子之高車進宮去了。
踏進王宮,蘇秦便覺得氣氛有異。燕國宮殿雖然窄小陳舊,平日裡卻也是一片生氣。尤其是燕易王成年即位,一心要振興燕國,操持國務一點也不鬆懈,每日吏員如梭,宮中總是忙忙亂亂的。今日進宮,偌大車馬場竟沒有停放一輛官員軺車,進得宮門,兩廊官署更是冷冷清清,只有管轄王室事務的兩三處開着門有吏員身影,其餘一概關閉。蘇秦不禁大是困惑:燕王病了,難道國務也停止了?
子之見蘇秦眼神不對,指點着笑道:“我一個忙不過來,也是偷懶,教這些官署都遷到我府上去了。”蘇秦心中一沉,臉上卻笑着:“上卿果然不凡,只差將王宮搬走了。”子之大笑道:“武安君卻是迂腐了,無論搬到哪裡,只要將事情辦好不就完了?”蘇秦想趕快見到燕王,也不說話,只是大步向深處走去。
進入第四進,是燕王經常召見朝臣的兩座偏殿,過了偏殿是正殿,一過正殿便是燕王書房與典籍庫。這些地方蘇秦都很熟悉,唯獨沒有來過後宮。步入書房迴廊,一股草藥氣息撲面而來,蘇秦不禁大皺眉頭。來到寢宮庭院,藥味兒更是濃郁。蘇秦擡頭一看,庭院池邊鋪滿了草蓆,席子上晾滿了黑糊糊的藥渣。藥渣席邊,好幾個太醫在蹬着藥碾子碾藥,呼嚕咣噹一片,直與製藥作坊一般。
子之低聲道:“東胡神醫的方子:服用湯藥之後,藥渣碾成粉末吃下。”
蘇秦陰沉着臉走進了寢宮,遠遠便聽大木屏外的老內侍高聲長宣:“武安君上卿到——”蘇秦一怔,聽見裡面一陣急劇的咳嗽喘息。內侍此時連忙躬身閃開:“燕王召見,武安君上卿請——”
蘇秦早就聽燕姬說過,燕王宮狹小粗簡,唯有寢宮高大寬敞,白日裡陽光一片,分外明亮。但是轉過大木屏,眼前卻一片幽暗,窗戶關閉,帳幔低垂,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四處瀰漫,厚厚的帳幔中劇烈的咳嗽喘息之聲不能停止,聽得蘇秦分外揪心。
子之捏着鼻子在蘇秦耳邊道:“東胡神醫說:不敢見風。”
蘇秦終於忍不住了,對着帳幔深深一躬,高聲道:“臣蘇秦啓稟我王:蘇秦通曉醫道,此乃東胡巫術,摧殘性命,百害而無一利。臣請我王立即裁撤,改用我華夏醫藥救治。”
帳幔後傳出一陣更爲急劇的咳嗽喘息聲……蘇秦對四名侍女斷然揮手:“快!撤去帳幔,打開窗戶,搬走藥渣,立即收拾乾淨!”
侍女們驚恐地望着子之,沒有一個人敢動。蘇秦微微冷笑道:“上卿大人,這是東胡巫術,還是薊城人術啊?”子之看看蘇秦鐵青的臉色,突然大笑:“武安君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撤,快!撤了!”
幾名侍女立即忙不迭動手,拉開圍牆大帳,打開全部窗戶,又收去臥榻帳幔,搬走屋中所有藥渣與不潔之物……片刻之間,寢宮中陽光明媚和風徐徐,大是清新宜人。蘇秦向臥榻一看,卻驚訝得釘在了那裡——陽光之下,臥榻之人形如鬼魅:一身髒污不堪的布衣,面色蒼白如雪,眼眶深陷成了兩個大洞;一頭黃髮散披在肩,一臉血紅的鬍鬚雜亂地虯結伸張着;嘴巴艱難地開合喘息着,口中黑洞洞的看不見一顆白牙。若非親見,蘇秦如何能想到這便是幾個月前英挺勃發的燕王?驀然之間,蘇秦心中閃過了齊桓公姜小白爬滿蛆蟲的屍體,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哦,噢啊……”燕易王含混不清地喘着叫着,木呆呆地看着蘇秦。
蘇秦走到榻前:“臣,蘇秦參見燕王……”
燕易王艱難地喘息着,深陷的眼眶中流出了細細的兩行淚水。蘇秦道:“臣請爲燕王把脈。”說罷跪坐榻前,拉過燕易王乾柴一般的枯手,剛一搭脈,蘇秦心中猛然一跳,良久,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臣啓燕王:醫家至德,不諱言誤事。燕王脈象,來日無多,須及早安排後事了……”燕易王眼眶中又涌出了兩行細淚,那隻枯瘦的右手卻艱難地搖動着。蘇秦一看,子之正站在燕易王右首。
蘇秦正色道:“上卿,宣召太子。”
子之沉重地嘆息了一聲,轉身命令內侍:“宣召太子進宮。”內侍匆匆去了。
蘇秦猛然想起一人:“敢問上卿,櫟陽公主爲何不在燕王身邊?”
“秦人沒個好!”子之憤憤道,“燕王一病,她便回咸陽省親去了。”
蘇秦心有疑雲,瞄了一眼燕易王。燕易王微弱的目光連番閃爍,只喘息咳嗽着無法說話。一陣默然中,寢宮門廊下的內侍一聲長呼:“太子到——”蘇秦擡頭一看,一個面目疏朗神情卻很猥瑣的高冠青年,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蘇秦深深一躬:“臣蘇秦,參見太子。”太子游移的目光中閃出了一絲驚喜:“你便是武安君蘇秦?好……”卻又突然打住,匆匆走到榻前對着怪異可怖的燕易王躬身一禮,默默地釘在了那裡。
燕易王空洞的目光盯住了蘇秦,又看了看太子。蘇秦默默走到榻前。燕易王艱難地拉住了蘇秦與太子的手,將太子的手塞進了蘇秦的手中,喉頭髮出一陣含混的叫聲與喘息。蘇秦高聲道:“燕王毋憂,蘇秦當竭力輔佐太子!”燕易王喘息稍平,又看看走到榻前的子之,又將子之的手塞進了太子的手中。子之朗朗高聲:“我王放心去,子之力保太子稱王!”
一陣微弱喘息,燕易王大睜着空洞的雙眼,了無聲息地去了。
蘇秦三人剛剛跪倒,寢宮外一陣沉重急促的腳步聲,接着便聞內侍一聲長呼:“王后駕到——”話音未落,子之霍然起身,長劍已經提在了手裡。太子一扯蘇秦衣襟,也驚恐地站了起來。蘇秦轉過身來,一隊勁裝帶劍的黑衣侍女已經環列廳中,將三人連同燕易王的屍榻一起圍在了中間,一身甲冑一口彎刀的櫟陽公主冷笑着走了過來。
子之冷冷道:“櫟陽公主,來燕國何干啊?”
“問得好稀奇。”櫟陽公主淡淡道,“我是燕國王后,這裡是我的家,將軍不知道?”
“你逃國離燕,已經不是王后了。”
櫟陽公主微微冷笑道:“子之,可惜你還沒做燕王,未免威風得太早。”
“你且看好了,這是燕王廢黜王后的黃絹王書!”子之抖開了一方黃絹,“廢后令”三個大字與那方鮮紅的王印赫然在目。
一陣哈哈大笑,櫟陽公主手中抖開了一方白絹:“子之看好了,這是燕王手書王命:櫟陽公主,永爲王后!再看後面一行小字了:若有廢后矯書,是爲亂國!看清楚了麼?”
“來人!將這矯書秦女拿下問罪!”子之威嚴地大喝了一聲,宮外卻沒有動靜。
櫟陽公主笑道:“喊啊,如何不喊了?”說話間悠然走到子之面前,雪亮的彎刀突然架在了正在發愣的子之脖頸上,“子之,你那套鬼蜮伎倆騙得了武安君一等正人君子,可騙不了我這個目無王道的刁鑽女子。今日我要明告你:你若忠心輔佐太子稱王,你便是燕國功臣。否則,本後的老秦舊部便要聯結燕國王族,教你死無葬身之地!如若不信,你便試試。”
子之哈哈大笑:“櫟陽公主,你只有今日一個機會,你不殺我,休怪子之日後無情。”
櫟陽公主收了彎刀:“子之,若非顧忌燕國內亂生靈塗炭,殺你比殺狗還容易。我櫟陽公主身爲王后,若無討賊實力,也不做今日之事。至於子之的無情,櫟陽早有領教,隨時奉陪。”說罷沉聲命令,“燕王遺命:武安君蘇秦,擁立太子即位;上卿子之,主持國喪大禮;若有不臣之臣,舉族殺無赦!”
“臣蘇秦謹遵王命!”蘇秦一陣輕鬆。
“子之謹遵王命!”子之也沒有片刻猶豫。
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書:武安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里;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里;蘇代任亞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御書
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爲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佈:將十三歲的長子姬平立爲太子。即位當
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年的戰國曆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只有十六個字:“早立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佈了散朝。
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贊成燕王立太子了?”蘇秦沉着臉道:“如何,我不能贊同?”蘇代紅着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何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爲何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
“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爲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地嘆息了一聲,“三弟,爲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爲兄爲何不擁戴他?不說像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爲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爲兄也認了。可子之有麼?沒有。子之有的,只是勃勃野心。這叫何來?叫志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
蘇代固執地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錐之地,不覺得寒心麼?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須求全於子之?”
“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漲紅。
平日裡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里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爲‘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要附庸於一個以不臣爲能事之人麼?”
蘇代默默地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只是輾轉反側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斗,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地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只有無可奈何地看着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地知道,要扭轉這種亂局,只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衆、財貨與軍隊,必須像屈原像櫟陽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爲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之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教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爲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像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做第一位的人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乾身子換上了乾爽的夾衣,頓時覺得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煙雲般地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
過得一些日子,燕國風平浪靜了。這日清晨,蘇秦親自駕車進了王宮。
姬噲雖然做了燕王,可是卻沒有一個大臣來見他議政,清閒得無所事事。正覺無聊之時,住在燕山別宮的櫟陽公主卻給他派來了兩個侍女,還帶給他一封書簡,簡上只有十二個字——王與太子,勤修劍術,以防不測。姬噲左右無事,便常常跟着這兩個侍女練劍。太子姬平少年心性,劍術興趣極爲濃厚,不用姬噲叮囑,天天來跟兩個女劍士練劍,有時候還要在月光下玩練,彷彿永遠沒個盡頭。
這日早晨,姬噲正坐在草地上看太子姬平與侍女比劍,老內侍罕見地匆匆走了過來:“稟報我王:武安君蘇秦求見。”姬噲高興地站了起來:“武安君來了?快,請他進來。”說着向水池邊的茅亭走去,“來人!快上燕山羊湯!”
蘇秦來了,一身布衣散發無冠。姬噲老遠迎了上去:“哎呀武安君,山人隱士一般也,當真灑脫!”說話間拉住了蘇秦,“如何老是不來,悶死我也。快來坐了,這是專門爲你上的羊湯,先喝了暖和暖和。”蘇秦笑着一躬:“謝過燕王。”也沒有推辭,喝了一鼎濃濃白亮的燕山羊湯,額頭上頓時滲出了一片細汗。燕王嘆息一聲道:“武安君啊,這國王當着實在寡淡。”蘇秦悠然一笑道:“上天衡平也,既握天下公器,便要捨棄自在之身。若要率性而爲,便不能握天下公器,難得兩全了。”
“還是武安君好,永遠都是遊遍天下的快意生涯。”
“臣啓我王:蘇秦正是來辭行也。”
“辭行?”燕王姬噲驚訝了,“武安君要拋下燕國不管了?”
“非也,臣離開燕國,恰恰是爲了燕國長遠大計。”
“武安君此話怎講?”
蘇秦壓低了聲音道:“兩三年內,燕國必有不測風雲。蘇秦欲爲燕國謀求一個可靠盟邦,必要時輔助燕國消弭內患。燕國情勢,木已成舟,無力自救。若無外力,燕國只怕要社稷變色了。”姬噲沉默良久,一聲長長的嘆息道:“社稷興亡,天意原是難測也。武安君恪盡人事,姬氏王族當銘刻在心,縱然無果,也無須上心。燕國自周武王始封諸侯,一脈相傳六百餘年,也知足了。有人要燕國,給他又何妨?這寡淡國王,姬噲也做夠了……”
“我王差矣。”蘇秦正色道,“王者,公器也。公器失位則國家禍亂,庶民塗炭。一己之物可讓可贈,天下公器卻不可隨心取予。蘇秦之心,我王當三思明察。”
姬噲又一陣沉默,起身深深一躬:“武安君忠信謀國,姬噲先行謝過。”
蘇秦連忙扶住了燕王,低聲說了一陣,燕王頻頻點頭。
半月之後,齊國孟嘗君來到燕國,交涉燕齊邊境的漁獵爭端。子之與孟嘗君兩相厭惡,破例地將這件棘手事兒推給了燕王決斷。燕王姬噲順理成章地交給蘇秦全權處置,磋商了幾日,蘇秦以特使之身與孟嘗君到齊國交涉去了。
一出薊城,孟嘗君告訴蘇秦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儀磨下了齊王,齊王決意與秦國修好結盟,竟然接受了秦國“邀請”——派孟嘗君到秦國去做客卿。
蘇秦心中一沉,臉上笑道:“孟嘗君做強秦貴客,可喜可賀了。”
“何來貴客?齊王拿我做人質罷了,武安君當真不明?”孟嘗君一臉苦笑。
蘇秦笑道:“看來,這次又要在齊國與張儀周旋了。”
“齊國不是楚國,孟嘗君不是春申君,張儀不會得逞。”
“好!”蘇秦很爲孟嘗君的豪氣振奮,“我在臨淄等候你消息。”
易水南岸,兩人下車商議了半日,最後依依分手。蘇秦向東南去了齊國,孟嘗君向西南去了秦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