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寢室外,芷瀾從錦瀾手裡接過托盤,輕輕道:“你下去吧,福晉這裡有我伺候着。.”心想福晉這時候喚自己過來,必然是有話要問,當是越少人聽見越好。
“福晉。”芷瀾立在門外恭敬的喚了一聲。
聲才落,門就吱呀被推開,蘭昕緩緩走出來,動作很慢:“永璜睡了,別吵醒他,你隨我來耳房。”
芷瀾點頭,端着托盤隨在福晉身後,瞧見立在廊子上恭候多時的乳孃隨即進了大阿哥的房門,才覺出福晉似乎有備而來,沒自己想得那麼簡單。眉心不禁一跳,手上就失了準,茶盞“咯噔”的一抖,些許淺黃的茶湯潑灑出來,夾雜着淡雅的清香。
蘭昕嗅到這熟悉的茉莉花味,心頭一顫,芷瀾心性雖高,但對弘曆也總算盡心。可惜這樣的人,長久留在身邊,終究叫人不安,你永遠也猜不透,到底她的心思多淺多深。
打定了主意,蘭昕便不再拐彎抹角:“你雖然不是我的家生丫頭,可我一入王府,就得你在身邊伺候着,轉眼已經九載。我早已經當你是最知心的身邊兒人了。”
芷瀾滿心陰霾,隱隱覺得大事不好,可又不知該如何躲避,只得垂首不語,由着福晉來說。手心裡滿滿是汗,冷冷的,溼溼的,相當難受的滋味。
“若我沒有記錯,你今年該有二十五了!”蘭昕淡然的笑意,緩緩透出來,端起茉莉花茶徐徐吹了一口氣,才道:“我必不會虧待了你。託母家的幼弟傅恆,給你找了一戶商賈之家。爲,正妻。”正妻兩個字,蘭昕咬的很重,似乎這樣才襯得上芷瀾的身份,亦叫她無從婉拒。“雖不是官宦之家,卻總算富庶,虧待不了你。也算是我這個當主子的一點心。”
仰起頭時,芷瀾雙眼沁滿熱淚,難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福晉,她怎麼也沒想到,九年的隱忍與幫襯,還是得不到她的認可。非要這麼狠心麼?
“你不願意麼?”蘭昕斂住怒意,尚且平靜的問:“衣食無憂的日子,正妻的身份,究竟還有什麼讓你不滿足的?還是,你早已心有所屬,將滿腔情意私自交予旁人?”
忽然心慌的厲害,蘭昕很害怕從芷瀾口中聽見她不想聽見的答案,更怕她不說實話。經過了許這件事,她對芷瀾真正生了疑心,總覺得她暗中做了許多功夫,起了異心。之前無論芷瀾多麼刁蠻驕縱都好,總算沒有壞心思,可這會兒再看,蘭昕亦覺得難以忍受了。
芷瀾的雙眼淚光閃爍,她沒有料到一向識大體的福晉,竟然會這般讓她難堪。原來女子之間的怨妒,真的可以這樣深這樣的迫切,猶如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瞬間將她燒成灰燼。終究不是長流的細水,溫和潤澤所能夠撲滅的。
“是的福晉。”芷瀾輕輕咬了咬下脣,聲調平和卻堅定:“奴婢不願意,亦不能嫁給富賈之家爲妻。”刻意不給福晉說話的機會,芷瀾顧不得羞恥,鄭重道:“漫說是爲妻了,即便是爲妾侍,不入流的使喚丫頭亦不可。身子不是清白的,拿什麼給旁人?”
這話震得蘭昕一驚,險些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好半天的口麻舌木,她只能瞪着雙眼,一絲不錯的凝視着面前的芷瀾。心跳加劇,伴隨着揪心之痛,蘭昕發覺脊樑上的冷汗已經順着光滑的肌膚流淌下來,抑制不住的難受。“爲何?”這是她下了好大決心,才問出口的兩個字。
“府中人人皆知,奴婢是陪伴着王爺一起長大的丫頭。因着這種情分,對奴婢多有忍讓,甚至尊敬。難道福晉您也以爲只是這樣簡單麼?”芷瀾的脣角,忽然得意的勾了勾。淚水順着臉頰滑落的同時,她眼中清楚的閃現了清凜的光。
“本福晉不知。”蘭昕將所有的怨懟沉積於胸,明知道芷瀾所指爲何,卻依然鎮定又固執的追問:“不然還有什麼?”
芷瀾略有些窘迫,白皙的臉頰透出了紅暈,好似天邊的紅霞,美妙卻又來的突然。話說到這份兒上,再沒有什麼可隱瞞的了,她緩緩朝着福晉走了一步,端正的福了福身。復又對上蘭昕一雙含水的黑瞳,微笑道:“奴婢是熹貴妃娘娘爲四爺弘曆,親擇的暖牀婢。”
蘭昕不自覺的往後退了一步,後腰正撞在了圓桌上。手裡的茶湯溢出來,不偏不倚的燙在了手,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痛。她看見了芷瀾眼底,那凱旋一般的笑意,銳利的好像擦上了鴆毒的飛箭,直直的朝着她射過來,密密麻麻的數以萬千。
“奴婢一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是王爺的人了。”芷瀾語不驚人死不休,沉穩的說着藏在她身上的秘密:“人們都以爲,富察格格纔是王爺的第一個女人。說起來可笑,若非……又怎麼會輪到她呢。”若非什麼,是芷瀾不願啓齒的話。
那是熹貴妃的手段,亦是她最慘痛的命數。
心底的苦澀,漸漸的取代了她臉上的得意。芷瀾又福了福身,從容道:“福晉您不知道這些事兒,亦非府中的人刻意欺瞞。而是從皇上賜婚開始,王爺就離開了皇宮,有了自己的府邸。新園子的奴婢、小廝、隨從甚至守衛,一應皆是新人,沒有人知道宮裡發生過什麼。當然也就不會有人對您說出這樣的實情來。
奴婢也並非想說,關乎這樣尷尬的身份,倘若您不逼問,奴婢情願一世藏在自己心裡。可芷瀾畢竟與福晉您主僕一場,九年的恩情,叫奴婢如何能忘。未免鬧出笑話來,惹得王爺心煩,亦只能親口對您稟明實情。否則,王爺的顏面何存,誰會願意服侍自己的暖牀婢,堂而皇之的成爲別人的妻妾。”
言至於此,芷瀾輕柔的拂去臉上的淚痕,如舊道:“茉莉花茶福晉不喜歡,下回奴婢換旁的也就是了。可若是福晉不喜歡芷瀾在跟前伺候,只消回王爺一聲,發落奴婢去旁處罷了。從頭到尾,奴婢心裡只有王爺一人,他的吩咐便是奴婢的‘聖旨’。
於是王爺吩咐奴婢好生伺候福晉,奴婢不敢不盡心。自然,如今這層窗戶紙既然已經捅破了,奴婢不敢奢望福晉能如原來一樣寬待,只求福晉明白,芷瀾無論如何都不會做出傷害王爺的事兒來。”
蘭昕連連寒噤不止,心裡糾結着千百種滋味兒。原來不是她想得太簡單,而是她太蠢了。一早看出芷瀾對弘曆有情,就以爲是她心頭高,卻不想這整件事會這樣荒誕無稽。還用得着她這樣費盡心思的去籌謀麼!
於阿哥來言,暖牀婢實則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蘭昕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緩緩的吐出來,才終於讓自己沒有那麼難受:“這麼說,你是承認許之事,一早你就知情了?”
芷瀾心道,福晉真是個聰明人,指責王爺的話隻字未提。甚至連她這樣尷尬的身份,她亦不再追究下去。遂點了點頭,平心靜氣道:“奴婢一早就見過梅的那支金簪,知曉有人收買了她,猜測必然是利用心思淺顯的富察格格爲亂。
還有就是,那一日王爺質問許之時,奴婢也一早就查到許入園子的時辰了。遲遲未說,亦是奴婢存了私心,想看看究竟四爺心中,福晉與兩位側福晉皆有多重的分量。”說到這裡,芷瀾的言語艱澀了很多,臉上明澈的笑容顯得有些彆扭:“原是奴婢嫉妒,可到底也沒犯下大錯。若換做福晉是我,您又當如何?”
品着芷瀾的話,蘭昕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本福晉信姑且你,當真不知曉是誰嫁禍我與兩位側福晉。可是芷瀾,太多的小心思,難免弄巧成拙。我亦可當什麼也沒發生過,如從前般待你。盼望着你果然如你自己所言,一心一意的爲四爺好。”
“多謝福晉。”芷瀾含了一縷柔婉的笑意:“福晉也可安心,王爺對芷瀾,並未有太多用心。”
這話極大的引起了蘭昕的反感,她正想說奴婢就是奴婢,話還未出口,就聽門外是蕭風的聲音。“福晉,奴才可以進來麼。”
“你下去吧。”蘭昕對芷瀾擺了擺手,才應了蕭風:“進來。”
芷瀾抿了抿脣,百感交集匯聚於心,她忽然覺得往後的路更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