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昕張開雙臂,由着錦瀾與朵瀾爲她退去明黃色的鳳袍,索瀾則小心謹慎的卸去皇后頭上尊貴的鳳飾,轉手擱在薛貴寧拖着的香楠木鳳尾方盤上。八名侍婢恭順耳乖巧的立在一旁,只在吩咐了自己做什麼的時候,纔會動一動。更多的時候,她們就像是木偶人一樣,微末的可以忽略不計。
這一日起,蘭昕已經是手持金印的皇后了。
“娘娘怎麼心事重重的樣子?”朵瀾發覺皇后的眼神有些空洞,不免關心道:“可是今個兒累着了?冊封大典規矩諸多,娘娘又受公主、誥命夫人等命婦叩拜朝賀,必然傷神。”
錦瀾看一眼薛貴寧手上的方盤,不禁搖頭:“依奴婢猜測,必然是娘娘不慣珠玉加身,覺得負累不堪,纔會這樣辛勞乏力。”
蘭昕緩緩的回過神來,微微勾脣,嘆一口氣才道:“你們說的都對,亦都不對。本宮不過是笑了這一整日,臉皮都僵硬了,鬆乏下來,卻不知爲何而喜悅。”
索瀾不禁一顫,帶着撫慰寬言道:“娘娘,皇上登基以來,咱們朝還是首一次有這樣隆重熱鬧的大典呢。想來皇上是不願意委屈了您,奴婢瞧着,娘娘即便是勞累心裡也定是甜的。”
搖了搖頭,蘭昕嘆息不已:“本宮的心思豈會如此淺顯。慧貴妃如今成孕,慣常又與嫺妃不和睦,本宮是擔心這兩股勢力絞在一起,後宮便不會如今日這般花團錦簇,喜氣洋洋了。”
惋惜的嘆了一聲,蘭昕總覺得烏喇那拉氏已經不似從前了:“可別真讓本宮說中了。”
雖然天色還未沉,儲秀宮廡廊下綿延成串的大紅燈籠,早早就點上了,直耀紅了紫禁城大半邊天。
高凌曦由衆人簇擁着一整日,這會兒才得了寧靜。看着衆人退了下去,她娟秀的臉上才緩慢的浮出笑意。皇上冊封自己爲慧貴妃的聖旨,就擱在手邊不遠處,看着那一卷明黃,腦子裡竟然是他俊朗的面龐如此清晰。
“人帶來了。”碧瀾的聲音隔着門扇,悅耳而謹慎:“娘娘這會兒就見麼?”
回過神,高凌曦輕“嗯”了一聲,嫌惡之色雖不明顯,可也並非就瞧不出來。
咯吱一聲,門被推開,寶瀾謹慎的隨在碧瀾身後,侷促而緊張的走進來。
冷瞥了她一眼,高凌曦才幽然一笑:“到底是見故人之面,何須如此慌張。看座吧。”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寶瀾連連叩首,與慧貴妃一別便是一年多近兩年的時光,這些日子以來,她都留在下院做最粗重的活計,忍受屈辱與管治,好不容易能再見到舊主,既害怕她已經不再需要自己,又害怕所有的希望落空。
一顆心猶如置身冰裡火中,不是幾乎凍僵了,便是火燒火燎的痛。
“不敢?”高凌曦冷漠的神色,夾雜着一絲厭惡。“從前的寶瀾,是何其伶俐的丫頭。你這伶牙俐齒的勁兒,連本宮都有些束手無策,按壓不住,這纔多些時候啊,棱棱角角的竟然都磨圓了麼?”
寶瀾跪着走上前兩步,含淚道:“是奴婢不好,奴婢沒有好好伺候娘娘。可奴婢對娘娘的忠心不變,即便是粉身碎骨,奴婢也誓死效忠貴妃娘娘。”
“好。”高凌曦斂去情緒,隨和道:“那麼你告訴本宮,是誰教你站出來扛下罪責。那送給皇后娘娘的送子觀音像,到底是碎在誰手中?”
這些話高凌曦早就想問了,可她明白,唯有今時今日這樣一種境況,這寶瀾或許纔會說真話。
“是……”寶瀾一時沒有了主意,可她明白慧貴妃最恨的是誰,最得罪不起的又是誰。於是,她狠了狠心,斬釘截鐵道:“回慧貴妃娘娘的話,那送子觀音像真就是奴婢錯手打碎的,若您不信,自可以問王喜子。是奴婢與他捧着觀音像往長春宮去的路上,不慎失手打碎的。”
再往後的話,寶瀾一時間並不敢說下去。
“碧瀾,替本宮知會皇后娘娘,昔日不堪用的人,今日一樣不堪用。令內務府再指派堪用的奴婢過來伺候。”高凌曦顯露一貫溫和的笑意來:“紫禁城裡正正經經的主子屈指可數,偏是奴婢、內侍監多如繁星,總能找到一個伺候妥帖,又謹言慎行的。”
“是,娘娘。”碧瀾很乖巧的應聲,極爲配合,作勢就要將寶瀾請出去。
兩行清淚順着寶瀾憔悴的面龐緩緩滾了下來:“娘娘不要啊,奴婢說,奴婢說。”她哽噎的忍住啜泣,徐徐道:“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讓奴婢抗下所有的罪責,不要牽累到娘娘您。這麼一來,貴妃娘娘不必受難,而奴婢亦不會有性命之虞。”
眼尾狡黠的神色隱藏的很小心,寶瀾盡全力不讓慧貴妃聽出什麼不妥來。“皇后娘娘還說,貴妃娘娘是最念舊情的,用不了多久,一定能調回奴婢近前伺候。寶瀾不會受太多的苦……”
高凌曦似信非信的點了點頭,並不急着再逼問下去。“本宮心裡有數了,得了,碧瀾,天色不早了,你就送寶瀾回下院吧。紫禁城冬風最是凜冽,天再黑了,怕不好走。”
“娘娘,這是爲何啊,奴婢已經說了實話了。您爲何還要趕走奴婢啊,娘娘,求您給奴婢一次將功贖罪的機會,讓寶瀾能好好在您身側侍候吧。求求您了……”寶瀾搗蒜一般的叩首不已,每一聲都又重又用力。
煩不勝煩,高凌曦對碧瀾使了個顏色。
“你鬧夠了沒有,明知道貴妃娘娘孕中,最容易心浮氣躁,還要在這裡給娘娘添亂,存心的麼?“碧瀾的聲音很冰冷,根本沒有從前相處時的半點包容。不爲別的,她至今依然忘不了寶瀾怨毒她的眼神,活生生的像是兩把尖刀,一下又一下剜她的心。
忽然想起了什麼,寶瀾猛的仰起頭來:“慧貴妃娘娘,奴婢求求您,千萬別送奴婢回下院了。奴婢的手每到冬天,都會生凍瘡,潰爛的不成樣子,卻還要不住的幹活。管教嬤嬤還嫌慢,動不動就責打奴婢,寶瀾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處好地兒了。
奴婢也不是白求娘娘,奴婢知曉一個秘密……求貴妃娘娘看在奴婢依然盡心爲主的份兒上,就給奴婢一次機會吧。”
高凌曦輕嗤一聲,抵住嫌惡,不緊不慢道:“那就要看看,是什麼秘密纔有這樣的分量。”
“蕭風,關於蕭風的。”寶瀾眸中閃過一絲寒冷而又陰森的光:“還有嫺妃娘娘身邊兒的樂瀾……”
碧瀾當即臉色大變,難道樂瀾就是與蕭風苟且的宮婢?心底的失落一股腦的涌了起來,碧瀾抑制不住的隱隱顫抖。她和樂瀾是同樣的心思,在府中就不是什麼秘密。可蕭風只喜歡從前的芷瀾,卻沒有想到,芷瀾被賜死之後,蕭風便退而求其次的擇了樂瀾……
高凌曦輕咳了一聲,意在提醒臉色大變的碧瀾注意收斂。隨後才問寶瀾:“你怎麼知道就是嫺妃身邊兒的樂瀾,這話有什麼根據?如果說僅僅是爲了取悅本宮,就胡編亂造由頭,一旦被本宮察覺,漫說你不能留在儲秀宮伺候,就是下院怕也是回不去了。”
正經的點了點頭,寶瀾信誓旦旦的說:“貴妃娘娘放心,奴婢雖然愚鈍,卻也知道什麼當說,什麼不當說。此時信口雌黃,對奴婢半點好處都沒有。”
垂下眼瞼,寶瀾繼續言之鑿鑿道:“奴婢是在下院做粗活的侍婢,下院人多口雜,自然有人知曉許多秘密。而蕭風與樂瀾苟且之事,活脫脫是有人瞧見了,悄悄傳了出來。奴婢開始也不信,後來……”
看了一眼碧瀾,寶瀾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碧瀾見她的眼神裡滿是憂色,心裡更加難受:“有話就直說,你看我幹什麼?”
高凌曦點了點頭,不禁道:“還有什麼,你只管說。”
“奴婢負責浣洗宮婢衣衫,曾經趁着送取之際,偷偷跟了樂瀾幾回。樂瀾並沒有察覺,於是奴婢果然親眼見到她與蕭風私會……”說到此處,寶瀾稍微顯露出得意之色,似乎很有謀算似的。“奴婢敢斷定,那樂瀾早已經不是處子之身,倘若貴妃娘娘不信,儘可以將人抓來請嬤嬤驗明正身。又或者佈下天羅地方,將這一對兒不知廉恥的奴才抓他個現行。”
嫺妃慣常與自己不睦,高凌曦往深裡一想,便覺得痛快到不行。皇后娘娘坐擁鳳椅,自己百般討好,卻還是不遠不近的,不爲旁的,正是期間夾了個讓人不喜歡的嫺妃。
若是嫺妃教出了這樣不守婦道的侍婢,那皇后臉上必然無光。屆時,得寵的宮嬪便只剩下自己,皇后爲能博得皇上的好感,必然會心存顧忌。
換句話說,倘若皇后覺得自己威脅到了她的鳳椅,屆時也找不到更有力的幫手來鉗制了。分庭抗禮也好,互相顧忌也罷,總歸沒有了嫺妃礙手礙腳怎麼都覺得舒坦。
如此一想,高凌曦便有了主意,燦然笑道:“寶瀾啊,別說本宮這個當主子的不念舊情。有沒有本事重回儲秀宮,只看你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寶瀾面露喜色,聽懂了慧貴妃的心意:“娘娘請放心,奴婢一定有法子,替娘娘您辦好此事。一切就交由奴婢來辦,您請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