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回府的時候,天色已經大黑了,比平時晚了許多。.纔將手裡的繮繩交給小廝,牽了馬去,就看見廊子微弱的燈籠下有一人候着,竟是錦瀾:“福晉讓你在此候着本王?都這麼晚了,她還沒安寢麼?”
錦瀾規規矩矩的走過來,福了身才道:“回王爺,福晉並未安寢。因擔心怕王爺奔波一日,飢腸轆轆,特意讓奴婢在此等候您歸來,請您過去用了膳再歇息。”
心裡涌起一絲暖意,弘曆爽朗笑道:“正好餓着,福晉都準備什麼好吃的了?”
難得見王爺這樣輕哂歡愉,錦瀾的心情也格外好,不免伶俐道:“盡是王爺平日裡愛吃的呢,好些都是福晉親手準備的,保管王爺覺着可口。”
彼時蘭昕得了小廝的回話,知曉弘曆隨後就道,又是精心的檢查了一遍。芷瀾擺好了筷子,福身道:“奴婢去看着火,爐子上還熬着銀耳羹呢。”
蘭昕知道她是怕看見了弘曆尷尬,隨意扯了個由頭就想着躲出去,只道了聲“好”。
可這一聲好,對芷瀾來說是頂頂要緊的話。她連頭也不敢擡,旋身就往外去。當身後傳來福晉聽不出語氣的疑問,“躲得了這一回,下回又當如何”時,芷瀾險些跌倒在地。
是呀,下回當如何?芷瀾哪裡會知道,可她到處宣揚自己的身份,必然傳進了王爺耳中,依然沒有想要納了他的心意,她還能如何?得過且過吧,芷瀾一陣風似的逃進了後院,心都快要跳出來了。那滋味,當真苦不堪言。
“好香啊!”簾子輕微的抖動,弘曆挺拔健碩的身影就走了進來。蘭昕已經侯在門邊上,輕盈一福身,笑容滿面:“四爺辛勞了,先喝一盞熱茶去去秋寒吧!”
錦瀾乖巧的將福晉準備好的熱茶雙手奉上,待到王爺抿了幾口,又捧着茶盞一併退了下去。
室內只餘弘曆與蘭昕兩人,氣氛就顯得溫馨多了。弘曆伸手握住蘭昕的腕子,將她柔軟纖細的手擱在自己有些冰涼的掌上,緩緩道:“往後我這麼遲迴來,你就別等了,早些睡,看累壞了身子。”
蘭昕輕輕一笑,順勢貼在他的肩頭,只覺得溫暖。弘曆口中是道“我”和“你”,卻不是本王與蘭昕,很微妙的感覺猶如螢火蟲尾星星點點的光芒,瞬間就耀亮了她的心。“等着自己的夫君回來,多晚都好,心裡只有甜,怎麼會覺得累。”
弘曆坐好,拉着蘭昕一併坐下。不等她佈菜,兀自舀了一勺白玉豆腐,輕輕放在脣邊吹涼,喂到蘭昕脣瓣。蘭昕甜美一笑,輕輕吃了起來。席間沒有什麼溫言軟語,低低呢喃,只是默契又殷勤的給對方布最喜歡的佳餚。
此情此景,真正就是夫妻間的琴瑟和諧。蘭昕很知足的笑着,縱然弘曆身邊的環肥燕瘦的女子不少,可他依然待自己這樣溫存,已經夠了。只願此情此景可以長遠,兩顆心能相依相偎。
“怎麼不問我去了哪裡?”弘曆擱下了筷子,臉上的溫柔漸漸褪盡,取而代之則是深深的憂心。
蘭昕蹙了眉,並不敢急着答他的話,似懂非懂的凝視着他的雙眼。好半天才道:“四爺,是不是宮裡出了什麼事情?”
“皇阿瑪的身子……”弘曆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心底透着一股寒涼之氣。這些話,他還能對誰說起?經過一段時間的調理,御醫分明說皇阿瑪的身子有望恢復過來。可怎麼忽然之間病勢就沉重起來,藥物根本無法延緩病情,甚至連病痛亦無法控制。
這些都不算什麼,那虛妄無稽的訛傳,才真正如一把利劍刺進弘曆的心裡。究竟他到底是不是熹貴妃娘娘嫡出的皇子?
蘭昕被弘曆突變的臉色驚着了,顫抖着手擱下了象牙筷子,紅着眼眶,道:“皇上的身子……是不是……”
弘曆沒有說話,沉重的閉上了眼睛,面部的表情因爲痛苦而顯得猙獰。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嘴角不停抽搐,關乎他皇子的身份,實在弄不得半點虛假。
蘭昕伏在他身上,淚水撲簌簌的往下落:“四爺,您別難過了。皇上吉人天相,必然能捱過這個難關,倘若……倘若蒼天無眼,咱們大清千秋萬代必然是皇上最大的心願。”蘭昕哪裡會知道,弘曆真正傷懷的是他的身世之謎。
再三的思忖,弘曆還是說不出口。倘若他不是當今熹貴妃的親生骨肉,那麼她的親額娘究竟是誰呢?爲什麼要將自己交給旁人來養育,莫不是皇上的心意?可倘若他真是熹貴妃的親生的骨肉,哪裡有額娘會待自己如此的生分道理,硬生生的連皇阿瑪也不讓他見。
“我入了宮,卻沒能見到皇阿瑪的面兒。”弘曆輕描淡寫的將滿腹的心事掩藏起來,拂去蘭昕臉上的淚水:“總覺得悵然若失,於心難安。”
蘭昕撫了撫弘曆的背,溫言安慰了幾句,就讓人收拾了佳餚,伺候着弘曆睡下了。心裡暗自揣測此事或許不是這麼簡單。打定主意,便想着明日讓人請傅恆過來,也好問個明白。
這一夜寶親王府尚算安靜的渡過了,宮裡卻不同了。
裕妃守在養心殿外的耳房裡,來來回回的踱着碎步。裡面是熹貴妃侍疾,陪伴在皇上身側。一想到皇上近來的病況,裕妃便憂心不已。倘若皇上有什麼三長兩短,自己的弘晝會不會隨即被推向險惡的刀鋒,還是熹貴妃一早就已經謀算好了什麼?
等的焦心,裕妃額頭上不斷的冒着冷汗,誰知身後門猛的被打開,嚇得她險些掉了魂兒。“熹……貴妃娘娘,您怎麼這會兒出來……”
熹貴妃緩慢的走進來,示意身後的婢女留在門外。門輕輕的關上了,她才呼了一口氣:“若是我出來,難道你敢進去麼?”
“臣妾沒有別的意思,娘娘您切莫誤會。”裕妃有些自亂陣腳,言談舉止失了一貫的穩重。
“有沒有旁的意思,本宮心裡有數。”熹貴妃冷冷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茶盞上。
裕妃會意,轉身加了些熱茶湯,恭敬的奉於熹貴妃面前:“娘娘,喝點熱茶,暖暖身子。”雖然年紀不輕了,可裕妃低眉順目的樣子也確實有幾分柔婉。加之保養的甚好,看起來存了幾分風韻。
熹貴妃看着她的容顏,品着手裡的熱茶,緩緩笑道:“身子暖了,可心還是冷的。茶雖好,本宮沒有那個意境罷了。”
裕妃眼角略微抽搐幾下,隨即道:“能一直侍奉在貴妃娘娘身側,是臣妾的福氣。這些年,若是沒有貴妃娘娘悉心的撫育,或者弘晝早已經……又怎麼會有如此的福氣。”爲難之色稍重,裕妃道:“可臣妾始終愚鈍,及不得旁人,伺候娘娘總有疏忽不妥之處。還望貴妃娘娘海涵。”
“你我同屬皇上的妃嬪,實則是這紫禁城皇宮飛檐疊嶂下的姊妹。裕妃你這樣說話,未免客套的有些生分了。該不是有什麼……要,求本宮的懿旨吧?”熹貴妃轉冷的眸光,緩緩的顧盼四周,最終才極不情願的落在裕妃的臉上。“你且寬心,既然是姊妹,本宮一定償你心願。”
這顯然是要裕妃自己張口,說出她熹貴妃心裡較爲滿意的話來。
裕妃哪裡會不明白,慌忙道:“娘娘啊,弘晝是您的養子,也是臣妾嫡出的骨肉。十一年的時候,皇上冊封了他爲和碩和親王的頭銜,可這兩年來投閒置散,不得皇上重用,到了今時今日也沒有正經的事兒做,臣妾這當額孃的心裡多少有些憂慮。
眼下皇上龍體抱恙,前朝之事甚多,臣妾厚顏無恥,替弘晝謀個職位,哪怕是去御書處做個小小的管事也好哇。那臣妾就心滿意足了,總不至於讓弘晝他遊手好閒不是。”
“當一個小小的御書處管事,未免太委屈了弘晝。”熹貴妃知道,裕妃已經懂了她的心意,這纔要爲自己的皇子謀個職位,俯首稱臣。試圖證明她與弘晝均沒有不臣之心。眼底涌起一絲喜悅,熹貴妃喃喃道:“弘晝畢竟是養在本宮膝下的好孩子,本宮於心何忍。”
裕妃以爲熹貴妃是痛下殺心了,噗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連連道:“貴妃娘娘,臣妾母子只盼望着能好好伺候您與四阿哥,再無非分……”
“依本宮看,內務府事務也一併交由弘晝來打理纔好。”熹貴妃打斷了裕妃的話,實際上她並不覺得弘晝會是弘曆的威脅。這些年,她處心積慮的爲四阿哥鋪了路,怎麼會臨了的時候才讓旁人動歪心呢。她更看重的,其實是裕妃的臣服之心罷了。
總算鬆了一口氣,裕妃信熹貴妃的所言。卻不知道熹貴妃是不是當真信了她的話。“多謝貴妃娘娘,臣妾替弘晝感激娘娘厚愛。”心裡盤算着該怎麼樣說服弘晝,乖乖的聽從熹貴妃的安排,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生出亂子才能保住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