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珠打量着面前陰晴不定的海貴人,微微扯了扯脣角:“既然是肺腑之言,也不怕貴人聽見。現在您有着身孕,是咱這宮裡最尊貴的。綺珊姐姐與我,不過是心之所想,嘴上就說出來了。到底也沒有什麼見不得光。”
其其格往前緊走了兩步,停在瓦罐兒之前,好半晌才幽然的嘆了一聲:“並非是我這個當姐姐的多心,而實在是你們的心意我最明白不過了。咱仨皆在永和宮宮檐下,一榮俱榮未必,可一損俱損卻是必然的。
這些天,我使盡了法子刁難折辱,給你們瞧了好些臉色,可終究你們還是這樣客客氣氣的。讓我很是感動,也不怕和你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許是太靠近爐火了,其其格只覺得有些燥熱,鼻尖上滲出薄薄的汗來。
瞧着她不舒服,怡珠還是忍下嫌惡,取了絲絹遞在她手裡:“貴人擦一擦汗再慢慢說。”
會心一笑,其其格倒是沒有再裝什麼樣子,爽利的撫了撫臉頰:“你們現下是皇上最看重的新寵,這宮裡不知道多少人眼紅。而我又懷着龍裔,搖身一變成了衆矢之的,招來的怨懟與妒恨自然更不必說。於是,她們都盼着永和宮不安寧呢。
既然是都盼着,那我必得故作腔調,弄出些許動靜來。越是委屈了你們,就越讓人覺得我孕中猖狂。而你們越是忍無可忍,就越讓人覺得蓄勢待發,這永和宮早晚得生出禍事來。借你們的手,除去我腹中龍裔,到頭來兩敗俱傷,這便是旁人的心思了。”
綺珊拿一塊打溼了的棉紗布墊手,將瓦罐的蓋子揭開偏放,小心點留出一條縫,省的熬煮開了滾燙的湯水撲出來。臉上的笑意因着氤氳的熱氣有些看不清,聲音確實很脆利的:“還得是姐姐看得透徹,想得深遠。如此一來,許多人便沉下心來靜觀其變了,雖說未必就擱下了謀算姐姐的念頭,但至少不會輕舉妄動。若是再花些心思,倒也能平平安安的捱過這十月。”
“我能看透的,你豈會看不透。”其其格很喜歡這位葉赫那拉貴人。連日以來,無論自己如何恣意妄爲,百般折辱,她都不驕不躁,逆來順受,甚至連一絲不滿都沒有宣泄於面。是個能沉住氣的。有這樣沉穩的性子,深熬於紫禁城之中,纔算是有盼頭。
怡珠的心微微有些顫抖,縱然她自詡聰慧,卻也沒有瞧出海貴人是故意爲之,還當是她一貫輕狂,因着有孕而變本加厲而已。倒是葉赫那拉氏看得清楚,一早已經洞若觀火了。面前是紅彤彤的爐火,火上煨着噴噴香的乳鴿湯,可後心卻是涔涔汨汨的冷汗,難受的不行。
好像一把火灼燒了心口,猛的又澆下一盆冰涼的水,只看自己的心是願意覺出熱還是冷了。怡珠無聲的感嘆,單憑自己這點心智,小巧的心思,怕是鬥不過眼前的兩位貴人。那麼要麼隱忍順從,要麼另擇良主,否則有朝一日二人皆遠遠的越過自己去了,恐怕性命都難以保全。
有誰會願意知道自己太多秘密,且容易生異心的人好端端的存在身邊兒,冷不防的咬傷自己呢?
“姐姐的苦心做妹妹的也盡數明白了,這裡始終不是說話的地方,妹妹斗膽再問姐姐一句。倘若事成,姐姐如何感謝我與怡珠。”綺珊這話問得巧妙也直白,合情合理不說,竟也讓人覺得坦然。
稍微後退了一步,其其格頗爲歡愉:“若是妹妹不問這一句,我卻是安心不下了。方纔我也說了,一損俱損一榮卻未必俱榮。原因很簡單,皇上看重了咱麼這宮裡的誰,誰便能扶搖直上。與旁人的關聯或許不大。
做姐姐的沒有別的本事,暗中相助兩位妹妹得皇上的垂注也並不是什麼難事。正如我捆打了婉貴人,隨後便在皇后面前美其名曰了一番,到底讓她挽回了些顏面。只要兩位妹妹肯幫襯我平安誕下麟兒,往後這一年半載之中,你們一準兒是皇上最看重的人。”
綺珊微微頷首,若然自得:“憑姐姐今時今日的身份,妹妹姑且相信。後宮裡的人心,因利而聚,也同樣因利而散。”
怡珠輕輕用手背,拭去了綺珊額上的汗珠,像是有意阻攔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其其格看在眼裡,卻沒有反感或是慍怒,相反她可以說很平靜,平靜的像如同另外一個人。“我不想也不會妄言什麼,能做到便盡力去做,只是你們也要讓我覺得值得纔是。不錯,或許你們覺着我的位分不高,也不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總歸我一直在皇上身邊伺候着,看到的聽到的懂得遠遠比你們多出許多。
但是對皇上的瞭解,你們也不及我分毫,瞻前顧後固然是穩妥之法,卻也難免窩囊。自古富貴險中求,要恩寵就得鋌而走險不是嗎?你們好好想想吧,想清楚了,便曉得該如何做了。”
待海貴人離去,兩人才對視一眼,彼此已知對方的心意。
“小云,湯好了,你小心的端去給海貴人嚐嚐。”怡珠召喚了小云過來,幽幽的嘆了口氣:“姐姐在皇后面前從來都似溫柔嫺淑,端莊安靜的模樣,倒是我上一回,已經鬧出了絲絹的事,讓娘娘不那麼喜歡了。”
綺珊明白怡珠的心意,卻不贊同她的作法。“海貴人的意思,你我都明白,她是想讓旁人以爲永和宮着實不和睦。這法子有許多,未必就得鬧到皇后娘娘耳中去,妹妹,梅勒氏從前與你同一個宮殿居住過,你是看着她如何一步步逼死了自己的。萬萬不能重蹈覆轍。”
略微一想,怡珠也覺得是這個道理:“那咱們該怎麼辦纔好呢?”
“容我想想。”綺珊由着小云將湯端了去,卻忽然以手背貼在了方纔煨湯的瓦罐上。這一貼,便是咬緊了牙,生生忍住了痛楚,好半天都不曾縮回手來。
“姐姐這是何故,您……”怡珠被她唬得不輕,連忙抽回了她的手。“一哭二鬧三上吊,無非是讓人覺得淺薄瞎胡鬧,總好過姐姐這樣作踐自己。”看着綺珊手背上一大片的紅痕,當即起了水泡,怡珠竟然真有幾分不忍心了。
綺珊微微笑了笑:“你既然喚我一聲姐姐,咱們說好的話我便不會忘了。休慼相關的扶持,我又怎麼能讓你入宮梅勒氏一般,在皇后面前佯裝天真無邪有口無心。做不過是一點皮外傷罷了,必然醫治的好。現下只消我委屈一回,讓別人瞧見了,也就無礙了。”
不用自己的口,將此事宣揚的滿宮皆知,倒也不失爲一個極好的法子。怡珠點了點頭:“姐姐受傷了,那妹妹便親自去一趟御藥房,給姐姐取些燙傷的膏藥來。”
“去吧。”綺珊語重心長道:“謹慎着些,顧着自己。”
錦瀾從御藥房回來,便是滿腹心事的樣子。索瀾見她神思不屬,少不得關心兩句:“姐姐這是怎麼了,像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呢。”
“卻不是我,倒像是咱們那兩位風頭正勁的貴人。”錦瀾眼中含怒,像是同情又像是解氣。這表情有些奇怪,讓索瀾看不懂了。
“到底發生了何事,姐姐快說。”索瀾握着她的手臂,輕輕晃動:“可是御藥房裡瞧見了什麼?”
點一點頭,四下看過,錦瀾才壓低的聲音:“我見梅勒貴人去取藥,要的是燙傷膏。說葉赫那拉貴人弄傷了手。御醫問受傷的緣由她卻不肯說,像是有什麼苦衷似的。我見她眼睛都慪紅了,那樣子真真兒是可憐見兒的。”
“哼。”索瀾冷哼一聲,努着嘴道:“還當是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呢。定然是這兩位貴人受不住海貴人的閒氣了,又不敢大肆擾攘,讓皇上心裡不痛快。這纔不得意想出了這麼迂迴曲折的法子,好讓人知道她們的處境。也就是姐姐你心軟,纔會信。”
聽她說的頭頭是道,錦瀾一拍腦門兒,連連道:“是呀是呀,我怎麼會犯迷糊了。那梅勒貴人眼睛一紅,鼻子一酸,我的心也跟着軟了。好像傷在我身上了一般,到底是她這梨花帶雨的樣子惹人心疼。”越說越是生氣,錦瀾的聲音不免高起來:“我還當是海貴人跋扈慣了,感情這兩位也不是省油的燈,倒是我傻兮兮的替人難過,哼。”
“噓,姐姐,別這麼大聲,皇后娘娘才睡下。”索瀾隔着一重門扇,憂心道:“當心給皇后娘娘聽見,心中煩悶。”
兩人的話蘭昕聽了個七八分,心裡已經有了主意,便隔着門扇說道:“既然有心人處處皆是,想要鬧得後宮不安寧,本宮又何必不圓了她們心願。錦瀾,今兒見了什麼,添油加醋的說出去。越繪聲繪色越好。”
“知道了皇后娘娘。”錦瀾連忙應了一聲,這才吐了吐舌頭捂住了自己的嘴。
蘭昕翻了個身子,繼續閉上了眼睛,喃喃道:“若是這樣能幫海貴人你一把,本宮何樂而不爲呢。孩子……到底是無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