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站出來已經天亮,我又一次踏上了這塊不陌生,卻也不熟悉的土地。出站口人來人往,擠得我拿不住自己的行李。走了纔沒幾十米,腳下就被好幾個行乞的孩子拉住。我扔了幾枚硬幣,就匆匆的離開了。
好幾十個小時的火車後,我坐上了開往村子的客車。
屋子裡煙霧繚繞,我穿過客廳徑直走進靈堂。一個長約兩米寬約一米五的木板被架在地上。姥爺在木板上端正的躺着,雙目緊閉,兩手端在胸前。迷霧中我看不見姥爺的表情。只是隱隱的感覺他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母親泣不成聲,父親跪在一旁低着頭不語。來往的親戚一撥又一撥,顯然把這當成了聚會的場合。有的打聽起最近的生意,有的閒聊起誰家的媳婦又跟人跑了,還有的則要給我介紹女朋友。我不太習慣和長輩打交道,應承幾句便找藉口脫身了。
東北有個習俗,家裡死了人第一件事不是聯繫火葬場,不是找墓地。而是租個大喇叭,放哀樂。變相的通知鄰里來奔喪。而第二個環節就是哭喪。每家的葬禮上哭的最慘的不一定是兒子女兒,而是被僱去哭喪的人。暫且管她叫作神婆,聽村裡人說衆人多半能通神。無稽之談罷了。幾百年的墓葬習俗衍生出這麼一個職業,看似荒唐,卻又合乎常理。
門口一羣人的簇擁下,走進來一個富態的女人,裝束與常人不同。兩股麻花辮一直垂到腰間。臉上是幾層化妝品堆積出的慘白,眉毛被修成一個奇怪的弧度,鮮紅的嘴脣讓這張臉更顯得詭異。她走到姥爺的屍體旁,問了母親一些關於姥爺的事。問完沒等我反應過來,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嚎哭起來。我被嚇得一愣,驚歎於她的演技和感情投入的速度。哭的那叫一個悲痛欲絕,我開始懷疑我和她究竟誰是姥爺的孫子。
痛哭大概持續了半個小時,半個小時之後她看了一眼表,哭聲戛然而止。隨後拍了拍膝蓋上的灰,慢悠悠的站了起來。看了母親一眼,示意該結帳了。母親給了她幾張鮮紅的票子,她伸出兩個手指接了過來,從她鮮紅的嘴裡伸出舌頭舔了舔手指,將鈔票數了幾遍。隨後放進口袋裡,轉身走了。
誰料剛剛走到門口,她身子一歪竟直挺挺的倒了下來。屋子裡的人亂作一團,幾個親戚把她架到了姥爺靈堂後面裡屋的炕上,母親趕忙打120。未等電話撥通,炕上的神婆竟慢悠悠的開口了‘你們都出去吧,我就是被這屋子裡的煙燻的頭暈,過一會就好了,只是得暫借你這地方歇歇’。母親並沒拒絕,只是詢問是否需要去醫院檢查。神婆謝絕了母親,只說不用麻煩了。母親轉身出去忙活酒席的事情,屋子裡的人也都散去了。
我對她本就沒什麼好感,突然唐突的說要在家裡歇歇,我自是不願意,只是既然母親留客,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屋子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渾身的不舒服。剛擡腳要走,神婆又開口了‘小夥子留步’
我邁出門坎的一條腿又收了回來。轉身看她,她此時正以一種我難以理解的表情看着我。彷彿她是我的一位故人,滿肚子好久不見的寒暄正準備傾吐。她就那麼似笑非笑的盯着我,看得我頭皮發麻。‘我有東西要給你’她又說。
‘給我?’她沒理會我的疑問,轉身下地,從香爐底下摸出了一把鑰匙,走到衣櫃前嫺熟的打開,拿出了放在衣櫃最底層的鐵皮盒子。我掩飾不住臉上的吃驚,甚至開始猜測這女人和姥爺的關係。短短的幾十秒,我的腦袋飛速旋轉,卻想不出什麼。
‘別想了’她說‘你想不通的’我討厭極了這種對話,我完全被壓制了
‘雖然我這樣說有點不禮貌,但是還請你不要亂翻別人的東西’我語氣有點強硬。她竟然笑了‘我的東西我有什麼不能碰的’我剛要開口,她擺了擺手,示意我過去‘娃兒,先別生氣,過來給你看樣東西,我時間不多’我心想又沒人趕你走,邊想着邊走到她旁邊。
盒子看起來有年頭了,漆也掉的差不多。她把盒子打開,裡面有一個筆記本,一個雞蛋大小的銅球。神婆把盒子交給我,讓我好好保管。我滿心疑問的翻開了筆記本,有個東西從筆記本中掉了出來。我撿起來一看,是一個信封。
神婆摁住我的手說‘我時間不多了,接下來的事只能靠你自己,切忌不要讓任何知道,包括玉蘭’說完沒等我作何反應,便又一次癱倒在地。玉蘭?這神婆竟然知道我母親的名字!我抱着盒子低頭看她。她霍的睜開了眼睛,嚇了我一跳。她突然問我‘我怎麼躺在這?’她怎麼躺在這她還問我?她不是在耍我吧。她揉了揉腦袋,一邊嘟囔一邊站了起來。她看我的眼神有恢復了之前的陌生,不再充滿讓我似懂非懂的笑意。
我把盒子在她眼前晃了晃‘這盒子是誰的,爲什麼要交給我?’
‘在你家就肯定是你的唄,我怎麼知道爲什麼要交給你’神婆好像完全不記得剛剛發生的事‘那你怎麼知道鑰匙在香爐下面’我又問‘你這娃子腦袋有病吧,什麼鑰匙不鑰匙的’看來這神婆的脾氣不是很好。我還想繼續追問,神婆推開我朝屋外走了,邊走邊嘟囔‘這屋子,陰的很,陰的很’剩下我在屋子裡看着手裡的盒子滿心疑問。
‘孫乙!出來幫忙’母親在屋外喊我,我將手中的盒子又放回了衣櫃,心想等有空的時候再仔細看。母親問我神婆是不是還在屋內休息,我只說休息夠了,自行走了。
姥爺是下半夜去世的,按習俗應該在家中停放三日後再火化。這三天就是持久戰,及其的耗費精力。
夜已過半,我讓父親進屋休息一會,自己守着靈堂。偶爾吹來一陣風,燭影搖弋。燭影后照片上姥爺的臉有點讓我陌生。二十年,到底有什麼不一樣了?
沒人再提起過當年的事,離開村子的那一年我才十幾歲,對很多事的印象都不是很深,但我明確的記得當時離開的感覺,不是遷居,是逃難。這種感覺讓我有一點壓抑。
雖然和姥爺已經二十年沒見過,但只要走進這個院子,彷彿又會想起童年的種種。彷彿扭頭就能看見姥爺在瓜架下坐着搖椅,抽着旱菸。
這二十年裡,有幾次母親都想回來看看,都被姥爺制止了。想把他接走他又不肯,只說這一切還沒結束,自己不能走。至於當初爲何着急讓我們趕緊搬走就更不肯說,只說總有一天會把事情來龍去脈告訴我。想到這,我心中有一絲莫名的煩悶,於是點上一根菸,向大門外走去。不知道爲什麼,回來這麼長時間了,始終感覺有點奇怪。村子裡一直瀰漫着讓我不舒服的空氣,我說不上來是爲什麼,總之就是很彆扭。
門口的兩棵槐樹還種在那,樹下的石墩還在。記得小時候吃完晚飯以後,姥爺最喜歡坐在石墩上和村裡人聊天。自從水庫出事以後就再也沒人在這坐過了。姥爺以前總說的一句話就是‘權在手,爲民謀’只可惜,他的民,曾把他逼到擡不起頭,我不由得苦笑。
‘是孫乙吧’正想着,突然聽見有人喊我。
我擡頭,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西裝革履,與這偏僻小村格格不入。我滿腦子搜索了一下對這人的印象,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是啊,好久不見了,最近怎麼樣’我順着他往下聊,免得尷尬。
‘小時候還總跟我屁股後面喊哥哥呢,轉眼我都快老了’我說‘哪有,一點都不老’。
他又說‘當年咱村可就咱們兩個大學生,現在也算都出息了’我也隨聲附和着。他又問我在哪工作,我說在考古隊,也算個公務員。他又跟我寒暄了幾句就離開了。
奇怪的是他跟我說話的語氣很輕快,根本不像對一個家裡剛有老人過世的人說話的樣子。我只當他剛剛回村,不知道這件事。可是心裡奇怪的感覺一直沒有消失。
回院子的一路上我都在回想剛剛那個人是誰,當我剛邁進房門的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一個人,這個人讓我渾身發冷,如遭電擊。我被自己荒唐的想法嚇到了。後院的哥哥,大學生…他是葉華!
雖然二十年過去了,他有些發福,但是模樣卻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他沒死?可是我清楚的記得後院的葬禮,和葉華媽的哭鬧。那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腦子裡一團亂。根本沒有思緒。
我衝出去,看見葉華的身影消失在衚衕口,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
葉華低頭走進了自家院子,我不好跟進去,就站在門口,聽着院子裡的動靜。
葉華徑直走進了屋子,沒過多久就走了出來,不,是飄了出來!他的腳根本沒動,而是直接從屋子了飄了出來。
我用力的揉了揉眼睛避免自己看錯,沒想到接下來的事更讓我吃驚。
葉華飄到了院子裡的一棵樹前,像一條蛇一樣從樹幹盤了上去。由於天黑,我看不清他爬了多高,但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他都沒有下來。
我聚精會神的注意着樹上的風吹草動,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寒顫,這麼冷的天,我的額頭上竟留下了一滴汗。我往屋子裡瞄了幾眼,並沒有看見葉華媽。不會吧,他們一家人都在這樹上?葉華家的樹少說也有五六十年,光樹幹也得兩三個人才能圍住。這樣的樹承受兩三個人還是很輕鬆的。只是,這一家人大半夜都跑到樹上幹什麼?看葉華走路的樣子像是什麼東西上身一樣。難道這一家人衝撞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今天連續發生的奇怪的事,讓我的疑問越來越多。這一段時間的壓抑我只當是因爲童年沒對這裡留下好印象,現在想來好像不全是。這個村子好像真的疑點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