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藥廬內,氤氳的嫋嫋熱氣中,花吟一面凝神在南宮瑾身上扎着鍼灸,一面與他閒聊着廢話。
其實他二人在一起,通常情況下與其說是閒聊,不如說是花吟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南宮瑾趴在浴桶沿,頭枕在胳膊上,整個後背暴露在花吟的視野之下,那上面縱橫交錯着刀劍鞭傷,以及……在這些傷痕之下早就面目全非,卻只要見過就絕對能認出的“大金奴隸烙印”。
今夜是花吟第一次替南宮瑾鍼灸,在此之前她可謂是費盡思量絞盡腦汁,即便準備了一籮筐的說辭也同時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卻不想她剛一開口他就點頭應允了,反倒讓花吟反應不及,怔愣當場。
這之後花吟一直是屏氣凝神,只關注他的經脈穴位,雖嘴裡喋喋不休,實則怕他胡思亂想,又生出魔性。
或許是她多慮了,因爲南宮瑾的反應和平時並無出入,待鍼灸完畢,花吟心頭一鬆,微不可查的噓了口氣,一面收拾着一應看診的物品一面輕喚了他幾聲,待她將物品收拾妥帖轉頭一看,見他仍舊方纔的樣子,動也沒動。花吟挨近他的臉看了一會,這才確信他睡着了,她擡起手本想將他推醒,卻在觸上他肩頭的瞬間頓住了,手指不自覺的描摹起他身上的疤痕。
說來也奇怪,他面上、脖頸、胳膊,凡是能輕易暴露在外的地方皆是白璧無瑕,獨獨後背這塊慘烈異常,論理他當時身爲奴隸,衙役打他的時候定然不會有所顧忌,若是要鞭打他必然是劈頭蓋臉,爲何?
花吟怔怔出神,卻在這時,南宮瑾突然反手捉住她停在他後背的手。
花吟一驚,想縮回手已然來不及,顫着聲兒喊了聲,“大,大哥。”
南宮瑾的身子自浴桶內轉過來,眸子似浸了水,亮的嚇人。
花吟心中驚怕,眸色不安。
南宮瑾卻放開她的手,朝她的臉扯了一把,“你在做什麼?”
花吟的臉被扯出奇怪的形狀,她不敢動,南宮瑾見她模樣呆傻禁不住笑了起來,幾乎與此同時,“嘩啦”一聲從浴桶內站起身。
花吟措不及防,將南宮瑾看了個完全,一時受不住這衝擊,只覺得氣血翻涌,腦袋發熱,仰面跌坐在地上,面上的表情益發的呆了。
南宮瑾渾不在意,從浴桶內施施然走出來,轉到屏風後,穿戴起衣裳。
花吟狠狠揉了把臉,總算回了神,等等,等等……嗯嗯,咳咳……瑾大人的那處……從外觀看……好的。
“你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花吟又被嚇,禁不住猛咳了起來。
南宮瑾擡手朝她身上某個穴位輕敲了下,花吟立馬就不咳了,面上怔怔。
“好了?”
“嗯。”
南宮瑾頗有些自得,見花吟看他,眸色一轉,暗淡下來,道:“有些痕跡不是除不去,而是我不想忘記,留着那些時刻警醒,纔不至我玩物喪志,被眼前的虛幻迷了眼。”
“大……”花吟剛想安慰開解一番。南宮瑾卻突然勾住她的肩膀,說:“鳳君默約我十日後西苑獵場騎馬狩獵,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呢?”
“啊?”
南宮瑾頗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也沒等她回話,嘴角一勾,徑自掉頭走了。只留下花吟獨自一人怔神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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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和樑小姐說開,花吟自覺也沒什麼好顧慮的了,中間隔了一日,她便揹着藥箱去了善堂。
因爲去之前沒打招呼,樑老爺忙裡忙外也沒注意到她,直到她自動自發的找了個位置給來善堂的病患看起診,樑老爺陡然瞧見,揉了兩回眼,花吟朝他一笑,起身見了禮。
樑老爺欣喜難耐拉了她到一旁說話。
“自此後便是留下了,不走了?”
“不走了。”
“也好!也好!”樑老爺捻着鬍鬚又道:“那往後善堂就仰仗花小神醫了。”
“樑伯伯取笑了,”花吟回禮。正在此時,樑飛若打外頭回來,見到花吟面上大喜,剛想高聲喚她,幸得她及時警醒,捂住了嘴。
樑老爺見女兒回來,喚了聲,“飛若回來了?快過來見過花大夫。”
樑飛若隱了情緒,面上表情淡淡,朝花吟簡單的福了福,問了聲好,便藉口後院還有事,言畢徑自走開了。
花吟沒料到樑飛若變化這般大,一時沒回過神,怔怔的朝她的背影看了好一會,樑老爺也是奇怪的眨了眨眼,女兒的心事他這個做爹的豈有不知的?只是當着花吟的面也不好表現出什麼,轉回頭又看了花吟一眼,倆人相視一笑,各懷心思。
卻說杏兒追上樑飛若後,她是個心大的,也未顧忌場合就大聲喊道:“小姐,那可是花三郎啊!你怎麼就走了啊!”
樑飛若反手一把握住她的嘴,連聲道:“我知道,我知道。”
杏兒將一雙眼睛瞪的圓圓的,不解的看着她,樑飛若放開她,將她拉到邊上,小聲道:“我就是知道才這樣的。”
杏兒不明白了,困惑的一手抓頭,嘴裡嘟囔着,“那您非要這樣幹嗎呀?剛纔我見花大夫一直看着您的背影都不帶眨眼的……”
“真的?你快跟說說他是怎麼個表情?”樑飛若激動的拉住她。
杏兒點點頭,樑飛若心花怒放,卻又不好在杏兒面前表現的太過明顯,強忍了忍,“算了,不管他怎麼樣了,反正他做他的事,我幹我的活,從今後各不相干。”
而花吟又是另一番想法,暗道樑飛若真的是看開了,嘴角一彎,心內一塊大石終是穩穩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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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君默約南宮瑾西苑獵場狩獵之日,是個陰天,颳着涼風,在炎炎夏日,倒是難得的好天氣。
早幾日南宮瑾就命人給花吟裁了一套騎馬裝,待這日她換了衣裳,頭髮高高的束起,別了塊碧玉頭飾,手執馬鞭,腳蹬馬靴,俏生生往衆人跟前一站,直把蘭珠嬤嬤喜歡的跟什麼似的,一個勁的猛誇,“這要是將來長開了還怎麼得了哦,還有誰家的姑娘能配的上哦。”
恰在此時,南宮瑾也過了來,卻是與花吟身上一樣的裝扮。
花吟一愣。
南宮金氏卻喜的擊掌,指着他倆朝蘭珠說:“蘭珠,你快看!真像!真像!”
蘭珠也笑了,道:“瞧這兄弟二人眉眼間的神采,竟像是一奶同胞的兄弟。”
花吟嘴角一撇,自然是不信這話的,她和南宮瑾又沒有血緣關係,倆個人八竿子都打不上怎麼可能長的像!豈料她腦子一活又想到了他處,男女間若是有些相似,不還有個說法叫——夫妻相麼。
南宮金氏眼見着花吟一張臉漲的通紅,笑的更歡了,“你這孩子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平時皮厚的就跟堵城牆似的,這會兒我們也沒說你什麼啊,怎麼臉就紅成這樣了。”
“不會病了吧?”南宮瑾說話的同時擡起手蓋住她的額頭。
花吟面上燒的更紅,措不及防對上一雙涼颼颼滿含不滿的眼,花吟一驚,見烏丸猛抱着烏金寶劍,一臉神情複雜的看着她。心中一怕,陡然生出一股涼意,面上反而由紅轉白。
臨出丞相府大門時,南宮瑾突然對烏丸猛說:“今天你就不用跟去了。”
烏丸猛不認可的低喊了聲,“主子……”
南宮瑾拉過馬伕牽過來的烈風,翻身上馬,用眼神制止了他的多費脣舌。
恰在此時無影也牽了一匹小白馬過來拉到花吟面前,花吟連連後退,“我的驢呢?”
無蹤忍不住笑了,“我的小三爺哦,您見過哪個去圍場狩獵的公子騎一頭小毛驢過去的?就算是大姑娘小媳婦要麼不去要麼去了也是騎馬的啊!”言畢又自覺失言,飛快的看了南宮瑾一眼,恨不得咬掉舌頭。
南宮瑾面上並無不悅,俯下身子朝花吟說:“這匹馬性子溫順不礙事。”
花吟自知退無可退,她打小被馬踢過,一直有心理陰影,勉強挨近兩步,那馬兒突然朝她噴了一個響鼻,嚇得她往後一仰,若不是無蹤在身後扶住,只怕要一屁股栽到地上了。
南宮瑾嗤了一聲,又利落的下了馬,走到花吟面前。
花吟面上尷尬,正要解釋一番,豈料南宮瑾突然抱住她將她穩穩的放到馬鞍上。
花吟驚詫過後便呆住了,府內圍觀的衆人也是與她一般的心情,不過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僕從,很好的隱藏了情緒,只裝作什麼都沒看到。
南宮瑾站在馬下看她,“這樣不是很好,有我在,不用怕。”言畢又騰空躍到烈風背上。
一路無話,花吟心裡雖覺得南宮瑾這般待她,總有股說不出的怪異感,可她一時也沒嚼出味來,細思無果,只得作罷。
因爲要照顧到花吟,南宮瑾一路走的很慢,倒沒有辜負沿途的風景,到了西苑獵場,其他受邀而來的王侯大臣公子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