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度日如年,花吟卻捨不得離開,人就是如此的矛盾,內心煎熬着迫切的想知道外面的局勢,卻又不願主動打破這份難得的平靜生活。總想着,就這樣吧,隨波逐流吧,她本就是個渺小的人,沒有博大的心胸做不來大事,繼續掙扎下去,只會將這攤渾水攪的更渾。既然大局已定,不若在接下來的短暫歲月裡,誦經唸佛,祈求一份安寧。
這是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山丘,山上一座破敗的幾乎可以等同於廢棄的廟宇,廟裡連一尊完好的佛像都沒有,裡頭共住着四個尼姑,都上了年紀,因爲山下百姓窮苦,廟裡無甚香火,即便有富戶做法事也都請的隔壁鎮子上的和尚,那廟宇大,香火旺,據說菩薩也靈驗。
因此這幾個老尼姑,平日裡除了潛心禮佛就得爲生計勞苦,山後頭開墾了一片空地,種了稻穀蔬菜瓜果,日子雖然清苦,倒也祥和寧靜。只是山中歲月到底苦悶了些,因此當她們救下花吟,將她帶到山上照顧,反添了幾多歡聲笑語,後來花吟醒來調理好身子,思來想去,終下定決心要在此處落髮爲尼,這幾個姑子卻是說什麼都不肯答應了。
說來這幾個姑子除了主持原本就是大寺廟出身,一顆至善佛心,其他三人出家皆是各有各的苦楚,天下雖大,卻無容身之處,只能在此了此殘生。
主持細看花吟良久,說:“小友塵緣未了,就算此刻落髮也不過是平白擾了佛門清靜,你若暫無去處,就在此住下便是,只是這出家之事,休要再提了。”
花吟想了想也便作罷,她求的本就是內心的安寧,至於何種形式也就無所謂了,拜謝再三,也便住了下來。
因爲廟內沒有普通女子的衣裳,花吟也就穿了那些姑子的舊衣裳,做尼姑打扮,與她們作息一致,一同禮佛,一同在後山勞作。虧得她昔年時常上山採藥,體力尚好,做起農活來,倒也不覺得艱難。姑子們觀其形容舉止原本都道是大家小姐,但瞧其做起農活來有模有樣,無不心中納罕,卻因佛門中人,她不說,她們也就不好相問。日子倒過的平平淡淡,苦中有樂。
後來有一日,一婦人揹着小孫兒來山上祈福,說是孫兒中了邪祟,求菩薩庇佑。花吟瞧其臉色一眼看出病症所在,給採了草藥,熬了湯藥,不出半日,小孫兒竟起死回生了。老婦連連叩頭,口內直呼,活菩薩顯靈了。自這婦人下了山後,結緣廟中有活菩薩的消息不脛而走,山下的百姓有個病啊,災的,也漸漸的往這廟裡跑了,因花吟醫術確實驚人,這結緣廟竟不知不覺間香火鼎盛起來。
也就一月功夫,就連隔壁鎮上的人也找了來,只不過花吟只在廟中給人看病,絕不去外頭給人做法事,廟裡的姑子們因爲她的緣故,日子卻比之前要好過多了。
幾人心存感激,廟內的重活粗活再不叫她做,只讓她專心採藥治病即可。
這一日,花吟如往日一般早早起身,做完早課後,背了籮筐就要去採藥,將將打開廟門,卻見門前放着一個破爛籮筐,揭開布包一看,裡頭竟然躺着一個熟睡的嬰孩,花吟嚇了一大跳,小心翼翼的抱起,極目遠眺,不見一個人影,口內唸了聲佛,便將孩子抱了回去。
廟內的幾個老尼姑聽到嬰孩的哭聲,紛紛跑了來,幾人你爭我搶的抱來抱去,面上皆是歡喜之色。
清心師父說:“一直以來咱們廟裡清苦,比山下最窮苦的百姓家也不如,曾經也有山下的婦人日子過不下去,上山要剃度出家的,後來主持給剃度了,卻因受不了苦日子又偷偷跑走了。因爲苦,更不要說有人家願意將女兒送來出家的,如今卻有人肯將剛出生的嬰孩放在咱們廟門前,這是大興之兆啊!”
靜心師父也附和道:“待過些日子,攢夠了錢,咱們給菩薩重塑了金身,再請山下的匠人將大門給修一修,往後來此出家的肯定更多,到時候咱們結緣廟也要鼎盛起來了……”她正說的兀自高興,主持突然出聲打斷她,高聲唸了聲佛號,說:“引善,你去我房內,將五斗櫥右邊第二個格子裝的香油錢取了一半過來。”
花吟應聲,不一刻取了來。
主持親自接過嬰孩將這孩子遞到真心師父的手裡,說:“真心,你與引善一同下山,挨家挨戶的問,問清楚這是誰家丟的孩子,因何原因丟棄,若是因家中貧困無力撫養,就將這錢舍了他們。”
清心與靜心同時喊了聲“主持”。
主持看了她倆一眼,嘆了口氣,“你們啦……”言畢轉身朝大殿走去。
清心與靜心對這小小的嬰孩都有不捨之情,一路將花吟與真心送到大門口,口內還在說:“真心師妹,平素師傅最喜歡你,要不你給勸勸?瞧這孩子長的多討喜啊,咱們這幾個老姑子,日子過了一日就少一日了,要是身邊有個這麼討喜的孩子蹦蹦跳跳,那日子也不顯得乏味無聊啦。”
真心無奈一嘆,“師姐,師父的苦心你們還看不出來嗎?”
“怎麼就看不明白了,”清心一臉的沮喪,“說句不敬的話,當年出家也不是我想的,只是被生活逼的沒法子了,雖然身在佛門,可我還是個大俗人,我就想要個孫子孫女環繞膝下,叫我一聲婆婆,我就算死了也閉眼了。”
真心不再多言,搖了搖頭,抱着女嬰下山了。
花吟隨同真心下山,走了老遠,回頭看去,見山門口清心靜心師父仍舊站在原地不動,遙遙相望。
花吟看着她們莫名心頭涌起一股孤寂之感,她情不自禁的想,若是自己遁入空門,將來年老之際,是否也如她們這般會感到空虛寂寞?是否也會後悔當初的決定?
真心與花吟到了山下一戶一戶的問,果然問出一家,那戶人家剛死了男人,家裡還有一個瞎眼的婆婆,瘸腿的公公,兩個半大的孩子,女人一見女嬰就哇的一聲哭的泣不成聲。
真心口內唸了聲佛,將女嬰和香油錢一併給了她,說:“施主,即便再難,孩子也不能輕易捨棄啊,這孩子既然投身到你肚裡,你們這一世便是有緣的,子女都是父母的債,既是債就沒有不還的道理。”
女人只是哭也不說話。
花吟忍了忍,還是說道:“我看你也十分捨不得這孩子,只是因爲家境貧苦養不起,要是你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還是要丟棄,你還是將孩子送到廟裡去吧,至少將來孩子大了,無論是去是留,總歸知道自己父母是誰,理解父母的迫不得已,她也不至於會心生怨恨。”
真心看了眼花吟沒說話。
回去的路上,真心說:“雖說我們這些出家人天天念着四大皆空,但又有誰能真正做到?一個嬰孩,從嗷嗷待哺一把屎一把尿的養大,投入了太多的感情與精力,待她長大了,親孃找來了,說要領她回去,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無悲無喜,無所謂……”
花吟怔了怔,心情複雜。
真心又道:“到底大家都是人,不是神佛,便是神佛,也要有魔才能襯出神佛。引善,我只聽你說過你師父是月華庵的了緣師太,你自小就打定主意要出家禮佛,你執意出家,定然深諳禪理,那麼你告訴我你的禪是什麼?”
“我的禪?”花吟錯愕,
真心笑,“雖說佛法無邊,但我一直覺得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禪,明白了自己的禪,才能用自己的禪來看待這個世界,這樣的說法亦如道家學派的道,我不是個別人說什麼我就無所懷疑去信什麼的人,我更願意用自己的理解去看待這萬丈紅塵。”
花吟覺得這個說法挺新鮮的,不覺拱了拱手,說:“願聞其詳。”
真心瞧着她男子的做派,揚聲一笑,繼續說道:“我的禪便是,我從不認爲這世上非黑即白,非正既邪,人存一世,亦正亦邪,立場不同,正邪亦不同,在你眼中是魔的或許在旁人眼中既是佛,而你眼中的佛或許在旁人眼中又是魔。所以說,執着的去追求對與錯,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很多時候,我們要做的只不過是試着去理解,並且在這二者之間尋找一個平衡,一個正邪黑白共存的平衡點,亦如這白天黑夜,總要白天黑夜輪流交替,這日子才能繼續下去……”
花吟被真心說的暈頭轉向,若不是她確信自己沒有將自己的過往告訴任何人,且,與真心相處這段時日瞭解她的爲人,她都要懷疑真心這是在拐彎抹角的向她說教了。
二人一路行至半山腰,真心拿了水給她說:“喝口水歇口氣,不急這一時三刻,主持肯定給咱們留了飯了。”
“小師父要是餓了,爺這裡有吃的!”突然有人大喊了聲,聲音粗噶。
真心蹙了蹙眉,原本無甚在意,卻在瞄到花吟後,陡然變了臉色。
她一個老姑子,既無財又無貌,自然不擔心什麼,只道山下的地痞渣滓逞一時口舌之快。但花吟卻不一樣,即便她出來時臉上抹的黑黃黑黃的,但畢竟是妙齡女子,身段婀娜,是怎麼也掩不住的。
說話間,走出來倆個漢子,一個高大粗壯,一個則精瘦矮小,但面相看上去甚是猥瑣奸猾。
真心緩緩移了步子擋在花吟面前,手背在身後拽了她一把,示意她先走,嘴上卻與那倆個漢子周旋了起來。
而倆個漢子顯然是衝花吟來的,粗壯漢子說:“你就是結緣廟新來的小尼姑,會治病救人的?”
真心不等花吟說話,搶着回道:“不是,二位施主這是認錯人了。”
“你這老尼姑!”粗壯漢子一把捉住她的領口,“出家人不打誑語,老子看你這尼姑心也不誠,還是早早的還俗,嫁漢子去吧。”
言畢用力一扔,真心額頭撞上石頭,旋即鮮血蓋了一臉。
花吟驚呼一聲,就要上前查看,那粗壯漢子卻要捉她。
到底是年輕女子,身形靈活,漢子想立刻就捉了她,也不是那般容易,後來瘦子看的着急也加入到了圍追堵截的行列,終於二人合力將花吟捉了去,花吟拼命掙扎,胡亂中扯了瘦子裹在頭頂的布帽,一眼就看到他頭上的戒疤。
“你頭上有戒疤,你是和尚!”花吟喊的很大聲。
真心聽了去,猛的擡頭看去,旋即說:“你們倆個廣元寺的吧?”
二人臉色同時一變,眸中盡顯殺意,瘦子陰測測的說:“本來我們只想嚇唬嚇唬你們,但既然被你們認了出來,就別怪我們這就送你們去見佛祖了。”
真心怒不可揭,“同是佛門中人,你們怎麼敢!”
粗壯漢子哈哈大笑,“要怪只怪你們這幾個老尼姑不安守本分,本來守住你們那幾畝菜園子過一輩子不就完了,竟然跟我們搶香客,信徒都被你們搶了去,我們那麼大的廟吃什麼喝什麼?等你們去了西天……哎喲……”花吟趁機咬了他一口,旋即從他手中逃脫,因見真心還能條理清楚的爭論,知她傷的並不重,只是看上去可怖,遂拽了她就跑。
粗壯漢子勃然大怒,卻又異常興奮道:“殺了那個老的,那個小的夠勁,留着咱們兄弟先快活快活,再賣了換錢。”
瘦子眼冒精光,振奮不已。
也沒多大一會,花吟與真心就被逼到了絕境,花吟數次歷經生死存亡,早就錘鍊的臨危不亂,正想脫身之法,眼前一花,突然一人飛身而來。
她還當自己眼花了,待她回神,那倆花和尚已然抱住手腳滾做一團。
一人持劍長身玉立,風塵僕僕,面色憔悴,卻風華不減,赫然就是鳳君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