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前廳中,蔣學文手扶輪椅扶手,臉色蒼白,眼眶溼紅,可神色中卻瞧得出一股子難掩的興奮,如此複雜的情緒,在同一人同一時間展現出來,着實矛盾的很。
曹玉狐疑立於一旁,擔心若不叫蔣嫵出來相見,蔣學文會瘋魔。
“蔣大人,請用盞熱茶暖暖吧。”曹玉雖不喜蔣學文的執拗和偏激,卻也敬佩他忠心耿耿一心爲國,將茶碗雙手遞了過去。
蔣學文搖搖頭,這會子看着以前只當是霍十九走狗的曹玉也順眼了許多,擠出個僵硬的笑來:“不,不必了,我這會兒也吃不下,而且……”擡起顫抖的右手給曹玉看:“我這會兒不知爲何,手這樣兒,也端不起茶碗。”
曹玉越加驚異了。
難不成蔣學文服了五石散?他記得小皇帝用了藥後,就會亢奮的身上顫抖。
“曹公子,侯爺和夫人到了。”四喜撩起暖簾。
蔣嫵與霍十九便相攜先後進來。
曹玉退到霍十九身旁,壓低聲音道:“侯爺,蔣大人不大對勁兒。”
霍十九一眼便看出蔣學文的異常,眼神示意曹玉注意保護蔣嫵,隨即默默行禮。
蔣學文的眼睛根本沒看霍十九,癡然的望着蔣嫵:“嫵姐兒,你……”
蔣嫵眉頭緊擰,“蔣大人有事?這般大半夜的冒雪前來。”
“嫵姐兒,別這樣跟爹說話,我……”
“蔣大人有事就請直言吧。不必這會兒還套近乎。”蔣嫵打斷蔣學文的話。態度強硬的別開眼。
蔣學文雙手抓着輪椅扶手。見周圍沒有外人在。才道:“我剛從宮裡回來,皇上雖未明言,也已將意思說的明白,你和霍……姑爺,並非我之前認爲的那般。”
曹玉聞言詫異的看向霍十九。霍十九卻是沉思蹙眉,眼中緩緩浮現無奈和欣慰。
“哦?”蔣嫵也很驚訝,但這會兒卻是面對蔣學文,也無心去多想。“那又怎樣?”
“嫵姐兒,從小爹是怎麼教你帶你的,你應當都記得呢吧?你是爹最引以爲傲的女兒,爹幾次三番都在想,你這樣性子,又怎會被三言兩語勸說的改變了初衷,就棄明投暗了?如今我才知道,你比爹聰明,比爹眼明心亮,一切竟是我目光狹隘了。”
蔣學文雙手推着輪椅靠近蔣嫵。激動的道:“原來我蔣玉茗的女兒並未曾學壞了,你還是爹的好女兒!”
“可你已不是我爹。”
蔣嫵的一句話。說的蔣學文笑容僵在臉上。
“你說什麼?我今日已經上門來,咱們一切話說開,難道不能讓過去的都過去嗎?我如今也知道姑爺並非那般罪大惡極之人,思考你之前與我說的,又想皇上以前的話和今兒的明示,我已經清楚了,最大的奸臣是英國公,不是姑爺!他先前做的那些個事,雖然看起來罪大惡極,但真正傷害到老百姓利益和國朝廷安寧的事兒卻是沒做過的,殺了個把人,那也,那也算不得什麼。嫵姐兒,你難道不能坐下來,與爹好生說說話嗎?”
“如果當初,姐姐被你毒死了呢?如果你與英國公合作成功,我霍家人連同我的兒子都被殺了呢?你一句瞭解了,誤會了,就能將一切過去都掩蓋嗎?”蔣嫵的情緒很難平靜,聲音也隨之高亢,還待在開口,手臂已被握住。
回頭,霍十九就站在她身旁,微笑着對她搖了搖頭。
蔣嫵深吸了口氣才平靜了激盪的情緒。
蔣學文這會兒早已淚流滿面,懊悔不已。搖着頭喃喃道:“終歸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可是我只是當霍英真的是奸臣,我沒想到其中還有這些細節,你爲何不告訴我呢?”
“我說了,你會信?”
的確不會。他只會覺得蔣嫵是在偏袒霍十九。若非今日得到皇帝親口說出的那句話,他也不會相信自己的猜測正確。
畢竟這麼多年,霍十九做過的令人髮指的事也實在太多。
蔣學文猶豫着看向霍十九,這還是蔣嫵成婚之後,蔣學文第一次這般沒有帶着情緒的細看他,撥去奸臣的外皮,霍十九也是個優秀的男子,不論容貌還是家世都配得上蔣嫵。兩人站在一起,瞧起來極爲登對。
霍十九坦然與之對視,隨即溫文一笑,再度行禮。
蔣學文突然覺得,從前他覺得霍十九不懷好意的笑,今日卻是格外的謙謙有禮。再觀其人,身材頎長,面容英俊,氣度矜貴,尤其對蔣嫵是格外的體貼入微,從他常常落在蔣嫵身上的目光便可知他對她的用心。
蔣學文一瞬想到這些,越加覺得自己做的過了些。竟是到現在纔想起關心起蔣嫵的夫婿是怎樣的人。若霍十九是個形容猥瑣腦滿腸肥又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當初他怕也會毫不猶豫的去要求女兒去對方身旁做眼線吧?
如今蔣嫵得了個好夫婿,並非是他的安排,卻是她自己的運氣。
看着蔣嫵背對着自己繃直的身子,想到因爲不希望長女嫁給奸臣的兄弟,他還曾經預備下砒霜毒死親生女。
如若當日真的成功,他豈不是已鑄成大錯?
蔣學文方纔興奮的心情在此時沉澱,被濃濃的愧疚和自責掩蓋,臉上一陣陣發熱,竟不覺得不敢再去看蔣嫵的背影,因爲怕看到她突然轉身時眼中的嫌惡。
“蔣大人就請回吧。天色已完,也是該您休息的時候。”蔣嫵直白的下了逐客令。
蔣學文還預再勸解,但道了口邊的又咽了下去,只得嘆息了一聲,雙手推着輪椅艱難的往門前去。
曹玉立即去叫跟隨蔣學文的人來。
也只有在蔣學文轉過身去時,蔣嫵才面現擔憂,矛盾的皺緊了眉頭。
今日的局面,從前她幻想過許多次,甚至在蔣學文與霍十九劍拔弩張之時,她還曾偷偷想如果蔣學文能夠多瞭解霍十九,而不是總帶着情緒去看他就好了。她也希望父親和丈夫能夠相處的融洽。
現在好容易盼來了,卻是發生在這樣的時機,在發生了那麼多不得已的事情之後。如何不令他心酸?
回了臥房,蔣嫵在牀上“烙餅”似的翻來覆去難以入睡,霍十九輕嘆着坐起身,拿了紙筆藉着牀畔留了的一盞昏暗的燈光寫着:“過去的就放下吧,畢竟是一家人。”遞給蔣嫵看。
蔣嫵百感交集,摟着霍十九的脖頸在他臉頰落下一吻,隨即嬉笑着道:“怎麼他們偏要說你不好呢?我瞧着我家阿英是極好的,聰明,冷靜,又專注於國家大事,心底善良又寬容,還懂得忍辱負重。”
霍十九搖頭莞爾,又在紙上寫‘諒解他吧。’
蔣嫵抿脣,她正是因爲拿不準主意纔會失眠。諒解兩個字,要做到談何容易?
她感激蔣學文和唐氏的養育之恩,感謝他們給了她一個家,全然彌補了前生身爲孤兒的遺憾,正因爲前世沒有得到,今生才特別在乎親情,所以她纔會不顧自己心意不顧條件嚴苛的情況下答應蔣學文去霍十九身邊竊聽消息。
只是,她最重感情,既付出了真摯的感情,在遇到“背叛”之時,就越是難以承受。
“或許我對我爹太過於苛責了?”蔣嫵都不知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過分。
霍十九搖頭,下筆如飛,力透紙背,飛揚的寫着:‘正因在乎,才難原諒,但終究是一家人,莫留遺憾。’
原來他是這麼想的。
蔣嫵握着霍十九執筆的手湊到脣畔,輕吻他的手指,又用臉頰磨蹭他的手背。霍十九是敬重那種鐵骨錚錚的忠臣的,卻也着實對蔣學文石頭一樣不懂開竅不懂變通又極爲看中聲名的人無奈。且蔣學文要殺死霍家人和他們的兒子,是的確發生過的,霍十九着實沒有理由去巴結這樣的一個人做岳丈,也不必要原諒他所做過的事。
但是他在勸她原諒,重新接納蔣學文。緣由是他知道她不在乎金銀富貴,更不在乎性命,唯一在乎的便唯有一個“情”字。父母生養之恩,她又如何能夠忘記?
他不想她爲難,也不想她留下遺憾。
“好了,你不要在多操心,我回頭會好生想想,在與娘商議一下。”蔣嫵知道唐氏也是極在乎蔣學文的,畢竟也是多年的夫妻,就算失望,感情也不會一下子全部抹掉。
霍十九這才頷首,摟着蔣嫵躺好,拿了輕柔保暖的錦被來裹住兩人。
這一夜蔣嫵誰的極爲深沉,她從前沒有認牀的毛病,可自從跟了霍十九,感情逐步堅實深刻,她開始變得認牀,在楊曦的宅子裡養傷時,她常常因爲是在陌生環境而習慣性的保持着警覺,絕不會允許自己放鬆到可以任人鑽空子的地步。
也正因如此,她在外頭睡不上一個踏實覺。
次日晨起,當真神清氣爽。繞過霍十九身邊,身輕如燕的跳下牀,穿了身尋常棉襖和長褲,將頭髮隨意紮起,關係後就在矇矇亮的天色之中跑去前院的演武場。
剛出瀟藝院院門,卻遇上了迎面而來的曹玉。
“夫人,您傷未痊癒,爲何這身打扮,是要做什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