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苦……
好澀……
在那瞬間,張妙茹品嚐到了一名英雄男兒十幾年未曾落下的淚。
同時,她注意到傅恩奇眼睛裡流露出那股生無可戀的決絕,那是一種看透世事卻仍有執念的人才會出現的眼神。
“張家妹子……”
“我聽着。”
“人死以後……肌肉十五秒內會變得僵硬。”傅恩奇的舌頭開始麻木,此時的他連說話也力不從心。“到時候你會被我死死抓住,直到消防人員把你救上來。”
“傻瓜……”張妙茹泫然悲慟。
她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恨傅恩奇,她忽然發現傅恩奇自有他的可愛之處,但這會不會太遲了?
“我死後唯一的問題是,他們得把我的肉掌鋸成兩半才能拔出你的小手……”傅恩奇開始閉上眼睛,但手心卻越抓越死。
到了現在這種境地,傅大哥居然還在說話逗我開心……張妙茹只覺此時此刻,什麼都不重要了,連柳南峰的原諒也不值一提。
只要……只要傅大哥能夠活下去。
那時候,張妙茹甚至生出願意爲他去死的念頭。
傅恩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呢喃道:“照顧我爸……我……媽……”
“不!”
張妙茹悲聲尖叫,當時她見到,原本佈滿在傅恩奇額頭和臉孔的青筋,在剎那間消失,他的臉色呈現出死人的蒼白。
“傅大哥……你不要這樣子嚇我……”
便在這個時候,畫龍刺虎的大漢再次探出腦袋,他暴吼一聲,關鍵時刻拎着傅恩奇和張妙茹,將他們救回堅實的樓層。
張妙茹已經不再懼怕那名大漢,在經歷生死以後,她發現自己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改變了。其中最大的改觀是對傅恩奇。
“是我太不懂事了。”張妙茹淚雨滂沱:“傅恩奇,你起來說說話……”
可是傅恩奇毫無動靜,身爲醫護人員的張妙茹此時此刻完全忘記要進行搶救。
“他還活着!”畫龍刺虎的大漢摸了摸傅恩奇的脖頸:“這條漢子夠血性,骨頭夠硬!老子心服口服!”
大漢自說自話,目光落在傅恩奇臉頰,突然間,他覺得他很眼熟。皺緊眉目,仔細加以分辨,畫龍刺虎的大漢突然間一掌拍在自己腦門:“傅恩奇!”
大漢一聲怪叫,驚得原地一跳,渾身雞皮疙瘩迭起:“他奶奶的……奇哥!”
這時候,大量警察和醫護人員從幾個主要通道口蜂擁而上,抓人的抓人,救人的救人。
“奇哥!”畫龍刺虎的大漢粗聲大吼,扭他手臂的警察心中奇怪,因爲他們不敢相信,這個黑社會大漢吼叫的時候,嗓音中居然帶着哽咽意味。
“奇哥……我是小虎啊奇哥……他媽的……我差點殺了最好的兄弟……”
自稱小虎的黑社會大漢在懊悔萬分,不住呼喊的情況下,被警察帶到了樓下。
另一方面,已經趕到現場的柳南峰,他震驚地發現,傅恩奇那隻手,竟然死死抓着女友張妙茹!
一瞬間,柳南峰的世界觀分崩離析,慘不忍睹。
只見他厭惡發瘋地衝上前去,拼盡全力,掰扯傅恩奇強壯而冰涼的手掌,試圖從中奪回女友纖弱嬌嫩的巧手,但柳南峰無論如何不能得逞,失去意識的傅恩奇怎麼也不肯鬆開,除非拿斧頭劈。
沒有辦法,醫護人員只有把嚴重失態的柳南峰拖到一邊,同時把受驚的張妙茹與傅恩奇一道送入搶救室。
輸血輸氧,整個搶救過程由十名醫護人員同時進行,胸口槍傷,手臂刀傷,手腕咬傷,分別有兩名醫生主治,剩下四個做助理。拔刀,清創,給斷裂的血管建橋搭,然後縫合肌肉與皮膚,消毒包紮之後就大功告成了。
張妙茹一眨不眨地望着同事忙得不可開交,將臉蛋靠在傅恩奇的手背上,無聲而滾燙的淚水再一次洶涌而出,沾溼並溫暖了這個男人異常強壯而萬分冰冷的手背。
令在場醫護人員沒有想到的是,按傅恩奇的血壓顯示,他失血量已經超過二分之一,按照正常情況的話是必死的,當然在全國範圍內,這樣的例外還是會偶爾出現。
經過全力搶救,傅恩奇幸運地成爲了這個“例外”。
收拾手術器械的時候,一位醫生道:“病人槍傷倒也罷了,只是胸肌撕裂;手臂上的嚴重一點,但還是比不過手腕處看似淺顯的咬痕,居然已經現出骨頭,裡面的血管經脈該斷的都斷了,不該斷的也斷了,反正都是活生生咬斷的……”
張妙茹在一旁瞅得清楚聽到明白。心中內疚地一陣陣揪痛,悔恨先前不敢那麼過分那麼狠……
張妙茹閉上眼睛,淚水自光滑白嫩的娃娃臉上淌落,一面尋思:傅大哥傷得那樣厲害……或許……或許他在心裡纔是最痛的,不然在最後的時候,他流露的眼神怎會那樣失落?
傅恩奇脫離了危險,被送回病房。整個過程他始終沒有鬆手。而張妙茹也沒有要強行掰開他的意思。這期間,柳南峰負氣離開,而張妙茹的父母后腳趕了過來。
“爸。你怎麼來了?”張妙茹原本靠在傅恩奇牀邊,父母一來連忙坐正:“媽……”
“這人是誰呀?”張妙茹的後媽滿臉不悅,說話時語調十分尖銳。“南峰呢?你把他氣跑了嗎?”
“小翠。別那麼大聲,嚇壞妙茹了。”張妙茹的父親五官周正,眉宇殘餘一絲年輕時的英氣。
“你心裡只有女兒,沒有我。”小翠高高的鞋跟在地面一跺,跟着伸手,將一個爆慄打在丈夫額頭,聽得出來,下手不輕。
張妙茹別轉臉蛋,瞧着傅恩奇的蒼白臉色,假裝沒看到父親狼狽不堪的神色,也沒有聽到那一記爆慄聲響,身爲女兒,她能做的只有爲懦弱的父親保留最起碼的尊嚴。
“老婆別生氣……”張父腆着臉笑道:“不看妙茹的份,你也得替病牀的人想想嘛。”
“你還敢插嘴?”小翠舉手右手,作勢要打。
張父雙手抓住老婆的手,放在嘴邊親了一口:“走了,我陪你去買東西,消消氣。”
小翠在丈夫臉上啐了一口,轉而老氣橫秋地吩咐張妙茹道:“妙茹。”
“我聽着的。”張妙茹甚至沒有正眼瞧上後媽一眼,心中對她確實厭惡至極。
“妙茹,雖然我不是你親生母親,但一直都在操心你的終生大事。”小翠煞有介事地說到這裡,等待着張妙茹感激涕零,沒承想人家姑娘不領情。
沒有辦法,小翠只得繼續道:“我看南峰真的很優秀,前途無可限量,你們反正訂婚了,趁早就住一塊得了。免得我到手的好女婿跑了。”
又來遊說我跟柳南峰同居。張妙茹聽到這裡大爲反感,她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語氣冰冷道:“我是成年了,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心裡有分寸。”
小翠後媽見張妙茹又是這麼一句,心頭有氣,但不好明着來,只得指桑罵槐道:“這野男人是誰呀?”
小翠後媽言下所指正是傅恩奇。
張妙茹聽到這裡,沒來由生出一股無名火,尋思:什麼叫野男人?她把我當什麼了?
“要不是他出手,我現在已經摔死了。”張妙茹回頭盯着小翠後媽:“你猜南峰願意和一具屍體同居麼?”
小翠後媽見一向溫文爾雅的張妙茹言語如針刺,當下氣得不行,她正要撕破臉皮大鬧起來,卻見張父及時夾在兩人中間,陪着笑臉道:“小翠,妙茹還小麼,同居不同居的,這是我們才幹的事。”說着,他一臉壞笑,一雙眼睛誇張地瞟着小翠後媽的胸部。
小翠忍俊不禁,伸手狠狠掐了丈夫一把。轉而瞪了眼低頭不語的張妙茹,冷哼一聲,離開病房前她說:“今天我心情不好,你把那條鑽石項鍊給我,就是標價一百八十萬的那條。”
張父急道:“不成啊小翠,那項鍊已經有買主了,我不能言而無信……”
小翠剜了丈夫一眼,雙臂環抱胸前,擠出一條深溝,同時嗔道:“我不管,我看中的東西你敢不給我?”
張父嘆了口氣,臉上卻依舊帶着笑容。當下答應了她,並讓打發她先回車裡等着。
等到小翠離開,張父指着傅恩奇道:“這小子不錯!我看比柳南峰那小白臉強。瞧他胸口的鍵子肉,瞧那些傷疤,沒打過仗的人鍛鍊不出這樣的體魄!”
“爸……”張妙茹白了父親一眼:“別讓你的老婆久等了,回去又要被欺負。”
張父尷尬地一笑,加快語速道:“妙茹啊,女孩得懂得潔身自好,訂婚又怎樣?千萬別和柳南峰同居,這小白臉,用我的錢去打關係,哼,小白臉,見了我的面都不客氣一下,只黏着你媽,哼,小白臉,哼!”
張妙茹見到父親老頑童似的滑稽言行,不禁失笑。
張父這才放心:“不生氣了乖女兒,生氣容易老。笑一笑。唉,這就對了。”見到女兒展露笑容,張父又道:“忘了說妙茹,我往你戶頭上轉了三百萬,爸爸最近手頭緊,只能打這麼多了。”
張妙茹搖頭皺眉道:“爸,我跟你說好多遍了,您在大學時候給的錢,我還沒花完呢,現在工作了,我工資也不低,真得夠用了。”
“唉,爸爸不能時時照顧你,你有錢傍身,爸爸心裡才安心。”說着,張父急匆匆地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將握拳的手臂舉在胸口,同時自言自語:下次得把寶石藏好一點,是時候給我的小妙茹攢嫁妝了……
張妙茹望着父親的背影,心中一陣酸楚,要不是傅恩奇仍舊抓着自己,她肯定要送父親出門的,畢竟父女倆一個月也見不到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