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王、尹二人辭出來,劉墨林直送出大門,看着他們升轎而去,踅回來忙忙換了禮服。李二已帶着合店夥計侍候着,團團亂着幫他穿換,扯襟彈灰扣紐繫帶便殷勤到十分,口中不住說:“爺好福相,這一去準點翰林,保不定還要做國子監祭酒呢!不瞞爺說,您一來住店,小人就覺得我這店帶了貴氣,不然,您欠那麼多房錢,幾時見小人催過?昨晚上我屋裡那個燈花兒,嘣的一個喜爆,嘣的一個喜爆……沒想着今兒爺這麼大的喜,就應上了!前街方家那店,上一科出了個二甲十七名,方二麻子就眼睛長在額頭上。這一回小人也得要風光風光了!”劉墨林扎煞着手由他們服侍,口裡“嗯”着,末了道:“你這人良心不壞,明兒我親筆給你寫個新招牌!”說着便出來,在滴水檐下舒適地跺了跺腳,踱至老鴇婆子跟前哼了一聲問道:
“舜卿呢?”
那老虔婆跪了半日,已是筋軟骨酥,見新貴人來問,也不敢就答應,先直了腰,左右開弓便打了自己十幾嘴巴,自罵道:“老不死的賤母狗,一輩子吃屎不長眼的混蛋王八!今兒算老天爺罰着丟人現眼……您老爺天上文曲星下凡,生就的貴相貴人,只可憐見婆子老了,權當聽見狗叫喚了……”劉墨林不耐煩地說道:“和你計較,你配麼?我問的是舜卿!叫姓徐的帶走了?”老鴇子磕頭不止,說道:“徐大爺鬧了沒意思,早趁亂走了。蘇姐兒方纔叫那起子賊王八揉搓得犯了心口疼的病兒,我叫人用小轎送她回去將息——爺放心,一根汗毛也短不了您的!就是一條爺得體諒,徐大爺也是跺跺腳四城亂顫的人物兒,我們在這縫裡混這碗飯也是個不易……徐爺相府公子,朋友多,手面大,又是恩蔭進士,現做着都察院觀察老爺,我們也招惹不起,蘇姐兒歸誰倒沒甚的,只求貴人老爺體諒我們這點子難處,和徐爺說合停當,一乘轎婆子親送姐兒到府上……”老婆子說着,不知哪句話觸動情腸,已是涕泗滂沱。
“徐駿有什麼了不起?”劉墨林冷笑一聲拔腳便走,口中道:“連他家老爺子徐乾學我也知道,並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好生侍候着舜卿,我自有主意!”說罷一徑出來,僱了轎趕往禮部。
次日凌晨五鼓,由禮部司官引領,王文韶居首,次第跟着尹繼善、劉墨林等三百六十名殿試一二三甲進士,從午門右掖門進大內朝觀。此時寒星滿天,曉月如鉤,滿宮裡廡廊檐角吊着一盞盞玻璃宮燈,一地裡臨清磚路都鍍着淡淡的銀灰色。這羣人按發榜順序腳步雜沓過了金水橋,登太和門而入,便見遠處巍峨的三大殿高矗星空之下,通道品級山旁御林軍士一個個挺胸凹肚腰懸佩刀,釘子似地站着。五更時分的風掃着太和殿基前廣場上的浮土,微微帶着季春的寒意撲面而來,襲得這羣新進的“貴人”們都是一噤,連腳步都放輕了。人們緊張中帶着亢奮和肅穆,還沒有登上三大殿月臺,便已感受到九重天闕制度的莊嚴和皇家風範的森肅。禮部司官將進士們帶到保和殿前便示意停止——這都是昨日反覆交待過的,所以一句話也不用說,一個手勢衆人便都停了下來。進士們一言不發,盯着燈燭輝煌的保和殿,想象着即將到來的恩遇和榮寵,感念自己寒窗孤燈十年辛苦終於有了個結果,心裡都是撲撲直跳,品不出個滋味。須臾便見禮部侍郎尤明堂小心翼翼卻身退出保和殿,走至衆人面前南向立定,朗聲說道:
“奉聖諭!”
“萬歲!”
進士們將手一甩,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黑鴉鴉一地跪了,偌大空場上靜得一聲咳痰不聞。尤明堂款款說道:“着由第四名進士曹文治唱名臚傳,覲見聖顏!”
“扎!”曹文治從劉墨林身後爬跪出來,望保和殿叩了頭,雙手接過尤明堂捧遞過來的名單,起身又向大殿一躬,這才轉身高聲唱名,“王文韶、尹繼善、劉墨林……”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但讀過二十幾個人姓名後,也就自然了。
這就是殿前臚傳,王文韶頭一個,帶着榜眼探花躬身趨步魚貫而入,低着頭在邢年指定的地方肅然跪了,好半日纔算妥當。人們屏息等着,已是脊背手心都出了汗,猛聽殿上靜鞭三聲,接着鼓樂聲細細而起,大太監李德全高聲道:“萬歲爺駕臨了!”人們這才知道,雍正皇帝壓根就不在寶座上。
雍正皇帝在樂聲中徐步進來了,大約昨夜沒有睡好,他的眼圈有點發暗,但精神看去還好,黯的瞳仁在燭下灼然生光。他在殿門口略停了一下步,掃視一眼新科進士,又回頭看一眼跟在身後亦步亦趨的允祥、允、馬齊、隆科多和張廷玉,沒言聲徑自上了設在殿中的須彌座。司禮的是廉親王允,見雍正目視自己,忙一躬身,至御座前高聲道:“雍正元年恩科進士臚唱已畢。各新進士人跪聆萬歲爺聖諭!”
“萬歲!”
“你們都是讀書人,響鼓不用重棰。”雍正呷一口,清了清嗓子,安詳地說道,“朕昨夜詳按了你們的履歷,三百六十名進士,出身寒素的佔了一百九十四名,士紳鄉宦的七十四名,恩蔭貢生殿試取中的是十七名,餘下的六十五名是各省司道和六部九卿子弟。這個數兒朕看了,李紱取士尚屬公道。”他端起杯子,雙手捧着,卻不就喝,又款款說道,“國家取士,三年一比,爲的什麼?爲的就是用你們這些人,或輔佐朕協理政務,或代朕撫綏地方,治理民事,調理民情。子曰‘學而優則仕’,你們一步步到了這裡,已是‘學而優’了,這個‘仕’做得好壞,要看你們自個!前頭你們由童生而秀才,由秀才而舉人,而進士,憑的是文章,是學識,今後你們憑什麼作官?朕送你們兩個字。”
所有的人都把頭低伏了一下。大殿中靜極了,連殿外太監們躡手躡腳的走動聲都聽得見。
“天良。”雍正咬着細碎的白牙,微笑着從齒縫裡迸出兩個字:“天是‘天理’,良是‘良知’。不悖人情即循天理,循道不謬即有良知。守着這兩個字,榮華也由得你,富貴也由得你,封妻廕子也由得你——因爲你既公且忠又明,該取的榮貴是天賜你的,益國益民益自己,朕也樂得給你。你不講這二字,殺頭也由得,坐牢也由得,抄家流放也由得——咎由自取,朕也樂得送你!”
張廷玉已終身在中央機樞辦差二十餘年,康熙晚歲廷試召見,不過一聲“照例”,頂多吩咐一聲“好生體念朕恩”,見雍正連篇累牘辭色俱厲一番訓誡,本來極喜極熱鬧的一場大典,弄得人人心情緊張,不由得心一沉,皺起眉頭,他已經習慣於“站在局外”替皇帝着想了。思量着,他轉臉看了看皇帝兩側,怡親王允祥泰然自若,廉親王允則面無表情,陡地想起張廷璐,心裡又是一寒。正自胡思亂想,卻聽雍正接着道:“朕在藩邸爲四十年王位,多次辦差屢屢出京體察民情,不是那種不辨稻粱,不明人情的昏王,沒有什麼事能瞞過朕的耳目的。時下有一等混帳風氣,科舉選士,本是朝廷掄才盛典,而考官從中取出一種‘師生’情分,門生以爲中選是考官恩義。取中了,只記得我是某科進士,某某是恩師,某某是同年。從這個‘私’字上去尋恩,於是便結朋黨,便徇私情,不徇綱常,不諳大理,不念君恩,什麼無禮非法的勾當都做出來了。若按着這個私意去做官,記住,你難逃朕之洞鑑,難逃國家法度!”說到這裡,雍正輕鬆地一笑,又道:“今個兒是你們喜慶日子,不要怪朕說這些個。一咒十年旺,朕還是爲你們好——你們看,這裡站着一個張廷玉,當年和你們一樣,也曾聽過先帝爺臚傳聖訓,如今又是朕的股肱心腹之臣!廷玉,你數十年兢兢業業,勤公忠廉,不容易!朕今兒就給他們立個楷模,記檔——張廷玉着晉一等侯爵,賜紫禁城騎馬,由其選子孫一名恩蔭貢生,隨皇子宗室陪讀待選。”
“萬歲!”張廷玉萬萬不料雍正突然說及自己,更想不到一下子給予這麼高的讚譽封賞,頭“嗡”地一聲漲得老大,忙提袍角跪了下去,叩頭說道:“萬歲如此榮寵,臣何以克當——”
雍正手一擺叫起道:“你無非又想說張廷璐,朕已深悉,沒你的事,功過分明纔是明君嘛——就是這樣定了。”說罷便含笑聽茶。允跨前高聲道:“狀元率諸進士上表謝恩!”
“臣——王文韶!”
王文韶顫聲答應一聲,起身向御座行三步,舞拜三跪九叩大禮,小心翼翼從袖中取出黃綾封面的謝恩摺子,乍着膽子展讀道:
賜進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臣王文韶等,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伏以風雲通黼座,太平當利見之期;日月麗亨衢,多士協匯徵之吉。書思亮採,羣瞻聖治日新,拜手言,共睹文明丕煥。龍章,人知稽古之榮,燕賚頻頒世仰右文之盛。閶闔開而絲綸式沛,冠裳集而環交輝。橐筆有懷,聯誌慶。竊惟直言射策,金門優特詔之科;孝秀明經,榜重南宮之選。羅簪纓於闕下,欣看入彀儲英;宣鳳詔於邊,爭識門籲俊……
他朗朗而讀,越來越是流暢順口,但張廷玉卻全無心思捉摸這些奢華粉飾到極處了的狀元文章。昨日處決張廷璐那血淋淋的刑場,昨晚九阿哥允親來府中探望時那閃爍的言語,探詢的目光,方纔雍正突如其來的表彰亂糟糟地都在心中攪和,一時間很難理出頭緒來。聽那王文韶時,越發抑揚頓挫語調鏗鏘,隱隱有金石之音:
……仰承天語之諄詳,臨軒咫尺;俯竭愚憂之固陋,對策悚惶。臣等觀光有願,輔治非才,誦先憂後樂之言,竊慕希文志操。伏願學懋緝熙,德隆廣運。風同八表,珠囊與金鏡齊輝;福應九如,華祝偕嵩呼並獻。重熙累洽,和氣常流。敷天裒對,合麟遊鳳舞以呈祥;萬國來同,紀玉檢金泥而作頌!臣等無任瞻天仰聖,激切屏營之至,謹奉表稱謝,以聞!
衆進士就等着這“以聞”二字,聽王文韶唸了出來,忙都伏身叩頭道:“臣等恭謝天恩!”
“罷了。”雍正笑容滿面,接過李德全轉呈上來的謝恩表,展開看了看便放在一邊,盯着王文韶說道:“嗯……王文韶,你是王師傅一族的吧?”王文韶忙叩頭道:“是,王太傅是家父三服堂弟。”
“哦,三服。那不算遠。家學淵源,不愧狀元手筆,文章做得很看得過了。”
“臣不敢謬承金獎。實是昨夜與一甲二名進士臣尹繼善,一甲三名進士臣劉墨林三人合議,以臣主筆而成。”
雍正笑着點點頭,說道:“商量的好文章,花團錦簇一般。不過除了做文章,難道就沒別的?比如吃點酒,對對詩之類,你們畢竟昨日金榜題名,是個喜日子嘛!”
王文韶睨了尹繼善和劉墨林一眼,忙叩頭答道:“回萬歲話,臣等因今日覲朝龍顏,怕失儀未敢飲酒。謝恩表成之後,臣等玩了一會兒葉子戲。後來牌少了一張,就各自散了。”
雍正大笑道:“好!不欺暗室,真狀元也!”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塊骨牌向王文韶一亮,“是不是這一張呀?”
“啊?!”王文韶定睛一看,頓時吃了一驚,忙伏身叩頭,說道:“正……正是這張‘桃源勝境——桃之夭夭(幺)。”
雍正笑了笑沒再言語,端坐着靠了椅背上,神色已變得莊重,良久才道:“很好,諸臣工跪安吧!”
“萬歲!”
三百餘人雷轟價嵩呼一聲,齊刷刷叩下頭去,恭送雍正離座升輿。剎那間,丹陛大樂大起、黃鐘、大呂、太簇、夾鍾、姑洗……種種宮樂聲中,暢音閣供奉們嘴脣一張一翕,唸唸有詞唱道:
開座隆平,啓文明,五色雲呈,珊綱宏開羅俊英,梧桐綵鳳雍喈鳴。氣如珠,河似鏡,集賢才於蓬瀛。還宮顯平,海榴舒,木槿初榮,宣賜宮亦最有名,薰來殿角微涼生。鳳棲梧,麟在囿,致皇風於昇平……
樂聲中禮部筆帖式披紅戴花擡出蟠龍金榜,一色紅底貼金黃字——這纔是雍正親筆書寫的正式皇榜,由尤明堂親自護送,一甲三名緊緊隨榜而行,開午門正中而出,順天府尹於東長安街早搭好了綵棚,爲鼎甲遞酒簪花——所謂“御街誇官”,再赴禮部宴(瓊林宴)種種繁華勝境一應故事也不須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