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一篇老謀深算的翻案文章。雍正厭憎臣下結黨,歷來對科目出身的官員拉同年攀鄉梓爭奧援深惡痛絕,在“結黨營私”上狠作文章,確是棋高一着,不顯山水便把李紱送到了絕路。同時連帶河南士子罷考,把總督的責任一推六二五,也全是因張興仁和柯英、阿山布羅共主通謀串連煽動的結果。一石數鳥,真是妙不可言。這一手段雖然絕無破綻,田文鏡細思,絕非光明正大之舉。且李紱在湖北萬衆擁戴卓有政聲,只是因爲不贊同皇帝的新政未列入“模範”,論起雍正心中的愛重,其實也不在田文鏡之下。還有一層,田文鏡與李紱未達之前曾是患難之交,下此毒手,士林清議民間口碑也甚可畏。因此,田文鏡略一靜心,臉色又陰沉下來,喟然嘆道:“論起李紱這人,算不上我的私敵,這人也還正派。這個冤家結得很無謂。”
“這不是制臺要整李巨來,”畢鎮遠略一沉吟,已知田文鏡心思,緩緩說道,“是他定要跟您過不去。設如挖去的姓名不是李巨來,或果真就不是李巨來,爲自衛計,制臺的摺子不也要這樣寫麼?”田文鏡心情沉重,點了點頭正要說話,見李宏升匆匆進來,便不言語。李宏升叉手稟道:“制臺,秀才們已經散了。”
田文鏡無聲喘了一口氣,“張學臺呢?”
“已經回衙門。”
“那個秦鳳梧和張熙呢?拿到了沒有?”
“回制臺,小的不知道這件事,學臺衙門沒有拿人。只說爲首的要薄有懲戒,其餘不問。叫秀才們明日按時進龍門應考。”
田文鏡“啪”地一拍椅背站起身來,目中兇光閃爍,說道:“罷考抗命聚衆鬧事,大清史無前例,早已驚動朝廷四海皆知,怎麼能不疼不癢一散了之?!這個張興仁仗了張廷玉的勢,真是膽大妄爲!李宏升,你帶幾個刑名房衙役,立刻到南市街口殷家老店,拿了張熙和秦鳳梧。那個店的秀才是發起罷考的,其餘的也都帶來,只不要上刑具——給我備轎,去學政衙門!他不來拜我,只好我去拜他了!”他氣血翻涌,咳嗽幾口,又嗆出一口血來。畢鎮遠和錢度待上前勸時,田文鏡已不管不顧,梗着脖子幾步消失在黑暗之中。
但張興仁卻不在衙門裡,田文鏡撲了空。學政衙門司閽的見總督夤夜造訪,也不敢怠慢,稟說:“張學臺回行沒停就又出去了,說去了寶親王爺那兒回事兒去了。”田文鏡聽了掉頭便走,一邊上轎,厲聲吩咐:“不要鳴鑼了,轉轎去惠濟河驛館!”轎伕們“噢”地應一聲,擡起轎便是一陣疾走,待遠遠見到驛館前紅燈時,估約也就一頓飯光景。驛館守門的見他下轎,忙過來稟道:“制臺來得正好。王爺傳命正要派人去請呢!”
“張學臺在裡邊麼?”
“張學臺,還有柯臬臺都在裡頭給王爺回事兒。”
田文鏡不再說什麼,抿緊了嘴昂然直入。到天井裡正要報名,弘曆在屋裡笑道:“文鏡麼?一整日幾乎都在一處,不要鬧這虛禮了。進來吧!”田文鏡聽弘曆語調鬆快,心頭的緊張憤懣稍減了些,待嫣紅挑起竹簾,從容跨進室內,果見柯英和張興仁都坐在桌子旁邊,別轉了臉不看自己,田文鏡便也不打招呼,只向弘曆打了個千兒站在一旁。
“坐着吧。”弘曆笑容裡帶着掩飾不住的疲倦,說道,“我正在和兩位臺司打擂臺呢!你來得好。河南千事萬事,你是事主,還要你說了算。只有一條,見識不一樣不要緊,不可有了生分的心。一個省和一個國道理一樣,將相不和子弟離心,總歸治理不好。你說是麼?”
田文鏡舒展了一下官袍前擺,一剎那間他已經冷靜下來,自己的奏辯摺子其實要掃到這兩個人,此時犯不着當面動肝火。一邊思索,口中笑道:“是爲罷考的事吧?我剛剛兒從學臺衙門踅到四爺這邊。秀才們鬧事,衝的也不是我田文鏡一個人,我們畢竟在一條船上。不然他們怎麼不尋我鬧事,反而去了興仁兄那裡?”張興仁大約受了弘曆的申飭,也不願再次和田文鏡爭吵,臉上繃得緊緊的肌肉鬆弛了一下,嘆道:“我和督帥沒有私怨,意見不一致也是因爲公務。我來河南時日不久,學臺又是個清水衙門,仰仗地方的多着呢!怎麼敢隨便開罪大府?河南文氣本來就不盛,多少年別說鼎甲,連個二甲進士也是鳳毛麟角。文人秀士於政事意見不合,多聽聽他們的總沒有壞處呢?何必一定要硬壓清議?”“他們這也算不上什麼清議。”田文鏡一笑說道,“均田畝均賦稅均到了他們頭上,惹得光火了,跳出來找茬兒。前明海剛峰施行‘一條鞭’法,也是激惱了大業主,羣起而攻之,罷了海瑞的官。一條鞭法沒能弄成,也就種下了亡國之禍①海瑞(1514-1587)字汝賢、國開,別號剛峰,海南人,回族。幼孤家貧。嘉慶時中舉,任浙江淳安知縣,後調任戶部主事。時皇帝專意齋醮,他冒死上《治安疏》。隆慶時任右僉都御史,推行一條鞭法,即將一縣之田賦、徭役合併一條徵收,有增加田賦和減輕農民負擔的作用。因受地主官僚反對,海瑞被罷官……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不可掉以輕心的。”
“當今時勢和明嘉靖年絕不相同,人也不同,事也不同。”柯英立刻接口說道,“我就不信,不弄這個縉紳當差,大清就會亡國了!”弘曆皺眉說道:“縉紳當差是朝廷旨意,田文鏡奉旨辦差,柯英你說話留神些。”何英道:“朝廷旨意奴才自然奉遵。但旨意裡還說,各省情形不同,要審時度勢因地制宜。河南是個窮地方,大業主連江南十成之一也佔不到,納糧的事已丈量過土地,已攤丁入畝,爲培養士林之氣,給縉紳人家略存體面,就免了這‘當差’一項,於通省財政疼癢不大。本來三個核挑兩個棗的小意思,何必折騰得官場民間雞飛狗跳,人人心裡不舒服呢?”
田文鏡至此已經知道弘曆與他們意見分歧,頓時膽子壯了許多,格格一笑說道:“我半點也不想和二位爭吵。這次秀才試院鬧事,是有頭領也是有步驟兒的,蓄謀得久,所以‘靜坐’得也有條不紊,此事絕非小事,下瞞不了細民百姓,上瞞不了聖明天子。本來應該一體擒拿,根究窮治,我讓一步,脅從既然不問,首作俑者難逃王章國典。我離開試院時已經委託興仁兄代爲緝捕張熙秦鳳梧二人,不知拿到了沒有?”
“沒有。”張興仁道,“現場不能拿人,怕重新激起事變。散了之後我派人去殷家老店查問,店裡人說他們三天之前已經另挪了地方——這不是什麼大事。明天他們進龍門搜身時,神不覺鬼不知的就拿了。”田文鏡吊着嘴角,帶着掩飾不住的輕蔑只是冷笑:“老兄仁德到了糊塗的地步,張熙和秦鳳梧如果自覺無罪,何必逃離殷家老店,如果自覺有罪,此刻早已遠走高飛了。”還要往下說時,驛館門政進來稟道:“制臺,衙門裡李班頭來,說有要事稟知。”
田文鏡向弘曆告便出來,迎面一陣冷風帶着星星細雨撲上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這才知道天上已經下雨,踩着抹了油一樣的石板甬道出來,見李宏升已在二門口等着,便問:“殷家老店人犯都走了?”
“是。”李宏升道,“原來鼓動鬧事的那幫秀才,昨個都已經搬完。小的派人尋了半個城的店,拿到一個叫黃世雄的,抽了幾個嘴巴才問出來,原來——”他放低了聲音,“那個張熙是四川人,商丘有個老姑奶奶,他是外省生員來河南頂籍出考。秦鳳梧是洛陽的,自號‘龍門秀士’,和河南府羅老爺他們相與得密。三天頭裡學政衙門樑師爺曾和這二位一處吃過酒,以後就搬家了。”
“你是說,秦張二人如今藏在學臺衙門?”
“小的不敢說。”
田文鏡頓時怔住:李宏升今晚還在試院門口向自己指認了張照和秦鳳梧,這兩人就是插上翅膀此刻也出不了開封城。如果要藏,聽李宏升說的話風,極有可能就藏在學臺衙門。但省學臺衙門直隸於禮部,雖然沒有實權,地位並不低於藩臺,沒有聖旨,何敢擅搜?搜出來還好說,搜不出來便又起軒然大波,而且更要命的是省臺大衙的方面大吏都是對頭。張秦二人也許藏在何英甚至阿山布羅衙裡,那更是無法搜查。田文鏡搜腸刮勝一頓思索,已經有了主意,對李宏升道:“你不要走,就在這等着我的號令。”說完轉身疾步回上房,對張興仁說道:“張熙秦鳳梧已經畏罪潛逃,下頭人說是貴衙門的樑師爺窩藏了。興仁兄正好在此,請你出個主張。”
“在我衙門裡?”張興仁心頭一震,臉色一下子漲得豬肝似的,“唰”地站起身來,手指着外邊大聲道:“哪個‘下頭人’?你叫他進來!樑興德樹葉掉了都怕砸腦袋的人,會作這種事?”田文鏡一躬身笑道:“興仁少安毋躁,兄弟這不是正和你商議麼?”“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我忍氣吞聲,已經夠了。”張興仁回身向弘曆一揖,說道:“田文鏡實在是亙古第一位聖賢,我不配在這當學政。四爺,您將學生就地罷官,讓姓田的派兵進駐書院好了。”
他態度如此強硬,田文鏡心頭掠過一絲不安,但他畢竟是曾經滄海難爲水的人了,格格一笑,說道:“興仁兄,派兵進駐你書院,只要有旨意,我也不是不敢。這話是你說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秀才們這次鬧事,你覺得事小,我覺得事大,你我二人不同僅在於此。就把這事原原本本奏明皇上,焉有不緝拿首犯之理?我倒好意和你相商,你這麼大火氣,兄弟怎麼當的起?”
“這種不陰不陽的樣子真讓人瞧着噁心。”何英在旁越看越覺得田文鏡面目可憎,見弘曆端着茶杯只是沉吟,遂大聲道:“你到底想怎麼樣,說明白點!”田文鏡毫不容讓,一字一板說道:“我根本不爲已甚。請興仁兄回衙自己清理一下。這開封城已被我總督衙門嚴密監視。人身三尺世界難藏,他們畢竟難逃我的掌握!”
弘曆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緊鎖眉頭,幾次要說話都嚥了回去。柯英張興仁同情秀才,窩藏主犯的事不見得作不出來,田文鏡這般氣勢也逼人太甚。他也真看不下去這副嘴臉,但這種人偏偏皇阿瑪就喜愛!他陰沉了臉,剛說了句:“你們放肆!不審量自己身分,在我這裡大呼小叫,這是什麼體統?——”門外遠處雨地裡叭嘰叭嘰一陣腳步,邢建業跑到檐下稟道:“四爺,外頭一個秀才叫秦鳳梧,要見學臺大人,說他是秀才罷考的主犯,投案來了!”
幾個人一同站起身來面面相覷。張興仁臉上青紅不定,柯英用得意的眼神望着目光遊移的弘曆。田文鏡面現尷尬,乾笑一聲道:“他來投案,那再好不過。”弘曆卻道:“這人有膽,叫進來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