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也被驚得一震,但隨即就恢復了平靜,盯視着允道:“老八,你這是怎麼了?這是議事,不是慪氣嘛!”他站起身來,踱着步子,良久,才徐徐說道:“朕如今落了惡名兒,是個‘抄家皇帝’,朕自己心裡有數。施恩是要施恩的,不是你那個施法。待整頓好吏治,朕自能把這惡名兒給改過來。上回劉墨林諷諫,寫了一首詩,裡頭有兩句,‘人事如同筵席散,杯盤狼藉聽羣奴’,說的就是被抄人家的苦。朕說,先甜者必後苦,甘於苦者必甜。這些贓官污吏,聽任他們以貪婪橫取之錢財,肥身家養子孫,國法何以立則,人心何以示儆?貪墨即是****,這些錢又沒有拿來充朕的內庫,滿朕的私囊,朕有什麼錯?你老八說!”
“如今抄家抄得官員談抄色變。”允毫不示弱,“打牌都打出‘抄家糊’了!官員爲士大夫,難道不應稍存體面?朝廷辦事還得指望他們嘛?”
他一心想兜着這個扯不清的大國策和雍正爭論,一改平日徇徇儒雅的風度滔滔不絕,說得振振有詞。張廷玉見雍正滿臉烏雲越聚越重,眼看就要發作,便給方苞使眼色。方苞立刻會意,笑道:“八爺,主上剛剛回京,一路鞍馬勞頓,這些事留着慢慢議的爲是。”
“朕未必一定要和你議這事。沒了張屠戶,就吃帶毛豬?”雍正一腔怨毒之氣,幽幽盯着允道:“你是好人,總在替別人着想,朕這樣的尋常主子,如何用得起你這樣的聖賢?你病着,且回府養病,回頭朕自然有旨給你。”聽着這陰狠苛毒的譏諷,堂裡堂外幾十號人心裡無不發。允卻毫無懼色,伏身一叩頭,說道:“臣弟與萬歲政見不合,但並無自外萬歲的心思。既然萬歲有這旨意,臣弟自然凜遵如命,回府養病讀書。”起身又打個千兒掉頭便走。雍正氣得胸脯一起一伏,突然揚手道:“慢着!”
允還未走到門口,聽見這一聲喝,怔了一下,旋即回身,卻不肯失禮,深深一躬道:“萬歲有什麼旨意?”
“你讀的那些書,都是做官的道理。”霎時間雍正也恢復了常態,只嘴角仍微吊着一絲輕蔑的冷笑,側過身從文卷中抽出一本摺子,遞給身邊的隆科多,說道:“舅舅,這是李衛上的摺子,裡頭有一首《賣子詩》,拿給廉親王帶回府裡看,民爲國本,讓廉親王體味一下‘廉’字要緊不要緊!”隆科多兩隻汗溼了的手顫抖着接了折本,過去轉給允。允伏身又叩頭,說聲“遵旨”,袖了折本竟自悻悻而去。①參看本卷第195頁注。
雍正盯着允瀟灑飄逸的身影,許久才無聲透了一口氣。這才問馬齊和隆科多:“你們兩個怎麼回事?暢春園出了什麼事,兩軍對壘似的?”隆科多眼見馬齊白髮亂顫口鼻不正,生怕他惡人先告狀,因搶先一步,口說手比,自己怎麼請示三貝勒弘時,又與允合議,如何因管着善捕營的允禮去了古北口,又防着小人作祟,潛伏宮中有不利於雍正之舉……一一備細說了,又道:“馬齊並不管軍政,靖園又沒有干擾政務。他突然插手,本來沒事的事,倒攪得滿世界都驚動了。劉鐵成在園裡放肆辱罵,臣真的是忍氣吞聲,顏面掃地……”說着不知怎的觸動情腸,心一酸,眼圈便覺紅紅的。
“我也是領侍衛內大臣,萬歲安全,不是你一人的責任。”馬齊不管不顧,揚臉盯着隆科多,“搜宮、靖園,其實應該請旨才能施行。就是我們一處合議過,也有些越禮,何況方先生、十三爺和我都不知道!”允祥覺得這事自己不應緘默,嘆息一聲道:“這事不妥當,馬齊和舅舅不要犯生分了,我身子骨兒太不爭氣,由我來主持原是正理,也不會有這種事。”說罷連連咳嗽,嗓子一甜,知道是咯上血來,不敢吐,忙偷嚥了。
方苞皺着眉頭一直在沉吟,他是上書房唯一的布衣臣子,只有參贊權沒有決策權,隆科多不來找自己商議,大理上是挑不出毛病的。但他精熟書史,人臣擅搜宮禁,除了曹操、司馬氏、東昏侯這些亂國奸雄,自唐而後,連嚴嵩也沒敢幹過。這一跡象可怖不在於隆科多的莽撞,是後頭有沒有更深更大的背景。但京師內外人事紛紜亂如牛毛,他一時也理不出頭緒來。想着,方苞說道:“都是爲國事着想,國舅還該有個商量。這種事開了例,後世不堪設想。”隆科多騰地漲紅了臉,說道:“你在窮廬整理先帝國書,幾次找你不見,今兒才知道你住了十三爺那兒。”馬齊立刻頂了回來:“就是十三爺的鈞命,馬齊也不敢領!你那一千二百人是我趕出來了,你不要尋劉鐵成的不是——這事回頭我還要具本明奏,參劾你!”
“馬齊,沒人說你不是,”允祥勉強笑道,“不過舅舅也是好心。先頭大行皇帝巡狩熱河,也都要淨一淨避暑山莊嘛!”
“那不同。那是奏旨了的!”馬齊脖子上的筋都脹起老高,“擅自帶兵進避暑山莊的凌普已經正法!”“你太不像話!”隆科多目中噴火,“我是謀逆麼?”馬齊一梗脖子道:“我沒說你謀逆,我說的凌普!”
雍正一直在靜靜地細聽,至此見幾個大臣翻了臉吵成一團,突然撲哧一笑:“都動了肝火,忘了君前失禮了麼?舅舅這事做得粗了,但世人千反萬反,朕保舅舅不會有謀逆的事,馬齊也疑得太重了。這裡放着個豐臺大營,一千二百人能在暢春園據守麼?不要這樣——你們誰也不許說話——聽朕說,事情慢慢就過去了,慢慢就有分曉了。誰也不要再追究這事。好麼?”
馬齊隆科多在暢春園鬧到兩軍對壘的地步,衆人原都以爲雍正必定要窮追這件事,誰也沒想到竟是輕描淡寫的這麼幾句話,一片和息是非的意思溢於言表。隆科多本自怯情,吊得老高的心頓時放了下來,衆人的臉色也漸平靜下來。但馬齊仍舊心中不服,叩頭道:“臣與隆國舅並無私怨。現步軍統領衙門的人陳兵園外,傳到外邊甚駭視聽。臣請旨,請隆大人下令兵士歸營!”雍正一笑,看了看左右沒言語。張廷玉道:“奴才以爲馬齊說的是。”方苞卻道:“既來之,則安之爲好。”
“也不宜太不給舅舅留面子。”雍正斟酌着字句說道:“進園也不好,退回去也不好。這樣,李春風部帶的這一千多人,改撥善捕營指揮,算是善捕營靖園,仍由舅舅主持。這樣就理順了統屬,外人也沒話了。十三弟,就這麼辦,你叫張雨去園門口傳旨辦理。”待允祥和隆科多辭出去,雍正才笑對張廷玉道:“衡臣,沒想到一回北京就看了一出龍虎鬥!”馬齊氣咻咻還要說話,張廷玉道:“鬆公,從長計議嘛!”一時,又見養心殿總管太監李德全率着幾十個太監進來請安,大臣們方都辭了出去。當晚,雍正御駕返回暢春園,德楞泰、鄂倫岱、劉鐵成、張五哥一干侍衛帶着暢春園原班護衛親兵,新補進來的李春風駐守外圍,風平浪靜,一點意外的差池也沒有。
允憋了一肚子無名火“遵旨”回府“養病讀書”。“養”了不到十二個時辰,暢春園傳來旨意:仍着廉親王籌辦年羹堯入城獻俘檢閱事宜,“以資熟手”,欲待硬頂,他不敢;軟辭推謝,旨意裡先就有話:“廉親王與國同休之體,雖有疾,臥而委之可也。王斷不至因中暑疾推諉周張,致朕失望”!明話明說,必須帶病辦差。允心裡倒了五味瓶價,悲酸苦辣辛攪成一團不成個滋味,此時才真的知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的景況。只好磕頭接旨,勉力到上書房,一一召見禮部兵部戶部司官,佈置郊迎大禮。那裡該搭彩坊,何處應設蘆棚,百官迎接地址,官員排列次序,又傳令京城京郊沿道百姓家家設香案,戶戶鳴爆竹,醴酒香茶,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得勝還朝。所幸這些部院大臣官員多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多年奔走門下,服從慣了,事事都覺順手,無人不肯聽令。漸漸地,允的心緒愈來愈好起來。待到五月初八年部兵馬已到長辛店,初九可抵豐臺,稍事休整,準定初十辰時入城受閱,前頭驛站滾單遞到,已是萬事安排妥當了。允猶恐雍正挑剔出毛病兒,冒了暑熱乘坐亮轎親自踏看了潞河驛至午門一路佈置情景,便向暢春園遞牌子繳旨。
其實剛過端午,園中榴花甫落月季盛開,濃綠叢中猩紅黛白燦花紛呈。金缸貯長春之水,朱門插溢香青艾,夾花牆鵝卵石道上官員們翎頂輝煌來來往往,三三兩兩聚一處,有的是等候上書房大臣接見,有的是接見過剛出來的,都在興奮地議論年大將軍凱旋歸朝的大典。見他過來,忙都逼手讓道兒,請安的、問好的、搭訕着說話,各種媚態自具一格,也不能盡述。允這才深味,辦差雖苦,苦中之樂難以言傳,因見隆科多從澹寧居悶頭搖着方寸步過來,兩個人只一對眼,允便偏轉臉去,招呼正在鎦金大銅缸前和翰林們說話的徐駿:“你過來一下!”
“八爺,您叫我?”徐駿撇了衆人趨步過來,搶一步打了千兒笑道:“我剛剛兒見過萬歲。這回迎接大將軍回朝,在午門頒詔獎諭,他們擬了幾稿都叫張中堂打了回來,方纔萬歲傳旨叫我當場草擬,倒得了彩頭呢!”允一笑,瞥眼見隆科多已經過去,方問道:“萬歲還有什麼旨意?是單單召見你的麼?”徐駿起身道:“萬歲說翰林院的幾稿文字都太僵板,頌聖頌功頌德,要華美貴重,不能帶八股氣。其實我的文章也只詞藻華麗些,誰知就對了主子脾胃!哦,方纔接見,張中堂也在,聽說話是隆中堂遞了摺子,請辭去九門提督,別的也沒聽見什麼話。”
允頭“轟”地一陣發懵:看來隆科多真的要洗手下船了,這怎麼處?!怔了片刻,方想到和這個滿臉得意之色的徐駿說不着這個,因冷冷道:“用了你一篇文稿,就興頭得這樣,我真得恭賀你了!我還以爲抄你父親的家產賞還給你了呢!告訴你,彭鵬和孫嘉淦聯名兒參了你一本,萬歲爺是個三伏臉,今兒塞你一把蜜,明兒不定就送你繩匠衚衕!”
“他們——他們參我什麼?”正高興得心花怒放的徐駿像捱了一悶棍,臉色變得雪白。
“你和劉墨林爭那個婊子蘇舜卿。”允口氣淡得像白開水,“劉墨林隨寶貝勒西去勞軍,你叫堂子,乘酒灌藥,迷倒了那婆娘,嗯?有沒有?下頭的事用得着我說麼?”見徐駿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允冷笑一聲又道:“你雖有才,缺德缺得冒煙。巴豆湯瀉死了你的老師唐敬,這事參上去,幸虧隆科多跟我通氣,‘查無實據’保了你,隆科多要垮了,我也垮了,看是誰來用紙包你這把子邪火吧!”說完,也不等徐駿答話,拿起腳便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