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允祥半晌才睜開眼睛,見雍正在一羣太醫中俯身看自己,他使勁動彈一下,勉強笑道:“臣弟爭強好勝一世,今兒當衆丟人。看來真的大限已到……聖祖……聖祖……臣弟要跟聖祖去了……”雍正容色慘怛,撫着允祥的前額,他的眼中滿是淚水,說道:“老十三,別胡思亂想。你壽……壽際長着呢!鄔先生說你九十二正寢!你回去,朕用最好的太醫,最好的藥,萬事無妨的……”他的淚水大滴大滴滾落出來。允祥淒涼地一笑,說道:“託主子的福了……”幾個太監再不遲疑,就安樂椅一起簇架着擡走了允祥。
雍正回到御座前,背對着羣臣,好一會才猛地轉過臉來。張廷玉最是熟知雍正秉性,料是允祥的病重激怒了他,眼見雍正滿臉都是烏雲,頃刻就要雷電大作,正尋思如何婉轉諫勸,雍正絲絲帶着濃重的咳音已經開口:“刑部聽着:原已擬定秋決人犯,除大逆十惡的罪名,由朕特批的之外,停止秋決一年,爲吾弟允祥納福!”他的眼圈變得有些發紅,仰首望站前上方,像是要穿透殿宇仰望茫茫蒼穹:“他是跟着朕,跟着先帝爺辦差累倒了的!二十年前,誰不知道英武豪俠義薄雲天的‘拼命十三郎’!他累倒了。還有一個李衛,也累壞了身子。有人說田文鏡長短,田文鏡火耗只收到三錢,推行耗限歸公,捐釐不入私門,官紳一體當差,也是四面楚歌。他給朕的奏摺說,骨瘦如柴而不遑寧處,恐年命不永——他也要累瘋了!朕自己一天也就胡亂睡一兩個時辰,也累得精疲力盡。你們看這個老臣張廷玉,三年之內頭髮已經皓白如雪!若不爲上對列祖列宗締造艱難,下對子孫萬世昌榮,朕用得着這麼熬燈油一樣夙夜勤政?這些國家精英,至於一個個都累得這樣麼?”張廷玉閉上了眼,老淚已無聲流淌出來。只聽雍正聲音愈來愈激揚難抑:“……朕在藩邸爲王,威福並不減今日帝皇之尊,雖說也常辦差,仰賴聖祖神聖威武,比起今日,還是閒適十倍不止!這皇帝位有什麼好!偏就有人百折不撓,鍥而不捨地追求!朕一心一意追求政治清明,民生安業,偏是像允允允這樣的小人,打橫炮使邪力,必欲取朕代之而後安,他們的心思不在天下,不在臣民,只是希圖這位上那點子威榮,他們狗豬不如般齷齪!阿其那、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他頓了一下,咬着牙抽過一張紙,硃筆狂草寫道:
允允允等人結黨亂政,覬覦大位至死不渝,梟獍之心人神共憤!着允改名爲“阿其那”,允改名爲“塞思黑”,允着——他突然想到允和自己是一母同胞,十分煩躁地勾掉了他的姓名,惡狠狠又寫了“欽此”二字,對鄂爾泰道:“你騎快馬去允允那裡宣旨,允改名‘阿其那’,允改名‘塞思黑’!”想想終究太便宜了允,由允又想到年羹堯錢名世,彷彿要出盡心中毒火,又扯一張大紙過來用擘窠大字寫了“名教罪人”四字,扔掉了筆,這才擡起頭來。
文武羣臣從沒有見過雍正這樣暴怒的神色,都愣了,嚇傻了,有幾個直矗着身子忘了叩頭,不知哪個部裡,一個官員眼一黑,竟當場暈倒在殿裡!
“朕之處事處心有如日月經天!朕之光明磊落祖宗神明皆知!”雍正咆哮道,“你們下頭盡有‘八爺黨’、‘九爺黨’的,恐怕對朕口是心非都亦不爲少。今日在這堂堂天樞之地,光明正大之殿宇,文武百官畢集,你們只要有一個人出來說:朕不如那個‘阿其那’,那個‘塞思黑’,朕決不加罪,即行讓位給他!”他用挑戰的目光,帶着冷峻笑容掃視着殿宇,許久,見沒有人敢言聲,似乎氣平了一點。但也只是一瞬間的平靜,他想到允黨盤根錯節經營多年,下面跪的這些人不知有多少是他的黨羽,自己親手寫了御製《朋黨論》①雍正二年七月十六日爲打擊允允集團,發佈《御製朋黨論》。指出朋黨違背君臣大義,“各徇其好惡以爲是非。”康熙朝即有朋黨習氣,現在必須“洗心滌慮”,“務期盡除”。(見《清世宗實錄》卷22,《雍正朝起冊》二年七月。),至今竟沒有一個站出來揭露允允的陰謀!雍正頓時有一種莫名的憤怒,覺得自己只是在強權上贏了允,無論德行人望上都比不了那個“阿其那”,不禁又妒忌又不理解。“真奇怪,”他說,“君臣大義列在三綱之首,你們都是讀書人出來的,竟然蠢如豸鹿,放縱允黨羽在朝在野爲非作歹這麼多年!那個錢名世,探花出身,他什麼書沒讀過,忝居翰林清貴之職,去捧允的死黨年羹堯的臭腳!想起來就叫人噁心!這幅‘名教罪人’的橫匾已經題好,就着禮部頒賜錢名世,‘禮送’他回江南,掛到他錢家大門上,常州知府、武進縣令每月初一、十五兩日去錢家查看掛匾情形,如未懸掛,呈報督撫奏明,朕自然另有一番料理。江南省本人文薈萃之地,居然出了錢名世這樣的敗類,自應反躬自省,思恥明過,着江南省停止鄉試一年。汪景祺雖已伏法,但他的原籍浙江,也自應照此辦理!錢名世離京之日,由禮部知會百官,大學士以下官員都要寫詩爲他‘贈行’,他既然以文詞諂媚奸惡,爲名教所不容,朕即以文詞爲國法,示人臣以炯戒!”①見《清世宗實錄》卷42,《雍正朝起居注冊》四年三月三十日。
張廷玉眼見雍正言語越扯越遠,由允又牽及汪景祺、錢名世案子上,深恐這位已經氣得有些失態的皇帝口無遮攔,說出更使人難堪的“料理”。乘雍正喝水,他起身緩步踱到御座旁,小聲道:“方纔太醫院來稟,怡親王病體已經無礙,他想見見皇上。”
“唔!”雍正似乎被針刺了一下似的,憬悟過來,他已覺得自己失態了。很多話不及思索,有些事還該與軍機處和上書房商議一下再定的,但是“君無戲言”,既然話已經出口,也無可更動。因點了點頭示意張廷玉退下,說道:“本來要與諸臣商計新政大計,讓夜貓子給攪了。可話又說回來,擠掉這個膿包兒,揭掉這層爛膏藥,也未始不是一大快事。推行新政,或者梗阻也就少些兒也未可知!方纔張廷玉稟說,怡親王病體已經稍安,此乃國家良實之臣,古今罕見之賢王。若被今日事激病,有朕所不忍言之事,朕必以‘阿其那’、‘塞思黑’抵命!”說罷一擺手,拂袖出了乾清宮。
雍正沒有回養心殿,徑直乘鑾輿出西直門,至清梵寺看望了允祥,即便返回了暢春園。他渾身乏力,似乎每個骨節都被醋泡得酥軟了,走起路來像踩在棉花垛上,一高一低地,每一腳都踏不實,頭也一陣一陣昏暈。他覺得餓,但御膳進上來,望着滿桌的珍饈佳釀,變得一點胃口也沒有。高無庸料是他胃氣不適厭葷,命御廚房作了一碗京絲掛麪,兌上醋薑汁,撒了點蒜花兒,滴了兩滴香油捧進上來,雍正才勉強吃了。和衣歪在澹寧居暖閣大炕的大迎枕上,吩咐高無庸:“朕要靜一靜兒。除了張廷玉、方苞和鄂爾泰,誰也不見。”便隨意取過幾份奏章,一邊看,一邊只是出神,方纔去清梵寺的情形又閃現在眼前。
“皇上,”允祥精瘦的胳膊伸在被外,兩隻手緊緊握着雍正的手,彷彿一鬆手雍正就會突然消逝似的,聲音悽楚而又清晰,“這幾年我病,讀了幾本史書。自古帝王像皇上這樣精勤求治,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連聖祖在內,沒有一個及得您的。我有時也想,皇上——比如說您每次接見州縣小吏,一個縣一個鄉的事都要躬親詢問,天語諄諄叮嚀——是不是太瑣細了?可返回大局思量,覺得也只有這樣。因爲……因爲您這是‘爲天下先’。數百年陋習陳陳相因,要扭轉頹風談何容易?除了皇上貼身的大臣,知道皇上要追蹤聖祖,超邁前人的心胸的,實在沒有幾個人。您要作的是千古偉業,下面廟堂中輔弼的,卻多是庸才,所謂曲高和寡,也真難爲了皇上。所以請皇上多多留意人才……”
雍正聽他話意,很像是要臨終留言,心裡一酸一熱,幾乎墜下淚來,撫慰道:“你瞧你,病得這樣了還想這些。留着精神氣力,待你康復了,咱們再聊……”
“康復——”允祥黃蠟一樣臉上泛過一絲笑容,“我一生仗義,人們盡有稱我‘俠王’的。可我也作孽不少。殺豐臺提督成文運,成文運沒有可殺之罪,但當時情勢不得不如此,也還說得過去。阿蘭喬姐兩個弱女子,都是一心一意癡情於我,可我也錯疑殺了……”他兩頰滾下淚來,“現在我一閉眼就看見她們……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是四哥您常說的麼?所以……皇上雷霆之怒,該整治的人自然還要整治,但不要輕易動怒。就是八哥,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明擺着是奸黨頭子,可他畢竟和我們一個皇阿瑪。剝了他們的權柄,沒有能力禍害朝政也就夠了,不要……殺!”雍正抽手拭淚,哽着嗓子道:“哥哥記着了。你不要胡思亂想,朕這裡親自給阿蘭喬姐超生度亡——”他站起身來,雙手合十,喃喃唸誦《往生咒》:①佛教經名,讚揚淨土,發願往生轉世。依據《無量壽經》而作,是淨土宗的重要經典。“悉耽婆毗”,古印度語,意即“淨土”。撥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南無阿彌哆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都!悉耽婆毗,阿彌利都!毗迦蘭帝,阿彌利都!毗迦蘭哆,伽彌膩,伽伽那,枳哆迦利娑婆河……
唸完,他的手鬆垂下來,俯身對允祥道:“阿蘭喬姐朕都很熟,方纔心會意通,她們已經住東南好人家轉世去了,和你不定還有再生之緣。這會子不要再去思量了,好麼?”見允祥默默點頭若有所思,心神似乎安定了一點,這才輕步離去……
澹寧居外似乎起了風,殿西一帶的玉蘭樹尚未發芽,枝椏在風中擺動碰撞發出“啪啦,啪啦”的響聲,東一片老竹則“沙沙”響成一片。雍正在蒙中彷彿見弘時進來,便道:“朕乏得很,你且去吧。有什麼話明兒再說。”
“外頭風大。”弘時並沒有退去,一躬身賠笑道:“這場風過去,今年不會有冷天兒了。兒子想到阿瑪說的‘樹欲靜而風不止’的話,有要緊事要奏。”
“什麼事?”
“兒子心裡疑惑。”弘時說道,“‘八王議政’,打一開頭阿瑪和王大臣們從來沒有鬆過口,十六叔怎麼會傳錯了聖旨?他是耳朵背,還是心裡糊塗,還是後頭有別的文章?”
“什麼文章?”雍正驚覺地問道,“你聽見什麼了?”弘時一笑,說道:“兒子天天跟皇阿瑪,誰能跟兒子說什麼?據兒子看,或者是誠親王(允祉)或者是寶親王在後頭掉的什麼花槍。十六叔爲人所使,不得已兒假傳聖旨罷了。”雍正心裡驀地一驚,問道:“你有什麼憑據?”
弘時淡淡一笑:“父皇別忘了燭影斧聲的故事①宋太祖趙匡胤與三弟晉王匡義(太宗)喝酒,只有燭影斧聲。五鼓,帝崩……隆科多弄那個玉牒有什麼用場?還不是要行妖法害您!他還是託孤老臣呢!寶親王眼見是等着接大位的人了,四處收買人心!誰像兒子,跟着父皇沒頭沒腦的傻幹!”
“你放屁!”雍正一把抓起一個墊肩朝弘時砸過去,“弘曆遠在江南,怎麼會假傳聖旨?允祿樹葉掉下來還摸摸頭,他敢?!說假話辦假事,你還不到火候!去跟你八叔學學再來跟朕掉花槍!”
弘時不見了,一個女人影子走近御榻,雍正說道:“朕連安生覺也不能睡一會兒麼?你——”他一下子怔住了,原來竟是喬引娣,細看時,又像死了的小福,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叫道:“是小福?”
“皇上好睡。”小福抿嘴兒一笑,說道,“真是得了新人忘舊人。如今您有了引娣,虧您還能想起我來!”說罷轉身便走。雍正急得披衣起身跟着,說道:“你往哪兒?等着我!”“你不是給我念過《往生咒》了麼?我到‘悉耽婆毗’去呀!”小福說着便走遠了。
雍正心中迷惘,一腳高一腳低,駕雲似地在後頭追趕。倏間景色又似在廣漠的黃河灘上,勁冷的河風吹得小福衣裾飄搖腳步踉蹌。瀰漫的黃沙旋風中,雍正追尋着她的影子邊追邊喊,好容易才趕上了,一看卻又像是引娣。雍正抹着冷汗說道:“這是夢還是真的?你是小福,還是引娣?”
“虧皇上還是無上菩提,”引娣冷笑道,“豈不聞‘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夢也好,無夢非夢也好,不都是色相幻化?我燒死在這棵老柿樹下,二十年前你就在那邊青紗帳裡,看得真真切切,還說什麼夢不夢!”雍正恍惚覺得她又是小福了,聽她說“燒死”,纔想起她久不在人間,卻也並不驚恐。正要問話,小福又道:“我們緣分已盡了。從此天各一方,人間世事紛擾變詐,人心惡如九幽之風。您好歹保重些!”
一轉眼間小福不見了,昏暗廣袤的沙灘上淒涼的風呼號着,黃黃的沙浪在風中起夥追逐,遠處黝黯的樹杪暗影在風中婆娑起舞,雍正用失神的目光望着蒼穹,悲愴得哽咽不能自已,一遍又一遍無望地呼喚,“小福!小福——你回來……引娣,引娣……你不要走!”他突然間又意識到自己是皇帝,急聲大叫:“侍衛們太監們!你們都死到哪裡了?給小福修廟!派人去,給我把引娣找回來!”……
“皇上!”
守在外間的高無庸幾步跨進暖閣,一邊替雍正掩着蹬開的被一邊低聲道:“你魘着了——奴才們都在這侍候着呢!您先喝口水,奴才去瞧瞧喬姑娘,她要肯來,叫過來侍候主子可成?還有,方先生和張廷玉進來了,主子見不見?”
“好,叫進。”雍正這才知道方纔是南柯一夢,想起夢境,心頭兀自突突亂跳,一邊看着太監們掌燈,吩咐道:“引娣要不樂意,不要勉強。”